画室的侧门后面,并非温眠想象中的私人卧室,而更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储藏间。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窄床,一个衣柜,一套桌椅,唯一的窗户也被木板钉死了大半,只留下几道缝隙透入微弱的光。这里没有颜堇画室那种张扬的疯狂,只有一种被压缩到极致的、沉闷的寂静。
温眠将简单的行李放在床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墙角堆放的一些蒙尘画框所吸引。它们被随意地搁置在那里,像是被主人遗弃的过去。她走近,轻轻拂去最上面一幅小尺寸画作上的灰尘。
画布上是一个少女的侧影,坐在窗边看书,阳光温柔地勾勒着她的轮廓,神情恬静,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笔触相较于颜堇后期那些爆发性的作品,显得格外温柔和小心翼翼,色彩明亮而温暖。
温眠的心跳漏了一拍。
画中的少女,那张脸……分明就是她自己。或者说,是她某一次快穿任务中,曾经使用过的、与这个世界有着微妙关联的躯壳。她对此有模糊的印象,那些穿梭于不同时空的记忆如同破碎的琉璃,需要费力拼凑。但她确信,这个侧影,这种宁静的氛围,属于她的一段“过去”。
可颜堇看她的眼神,只有探究,只有对“新缪斯”的审视和渴望,没有丝毫旧识的波澜。他记得那幅画,记得画中的感觉,却独独忘记了画中的人?或者说,他从未真正“认识”过画中人原本的模样,只是将她当成了某个时期激发他灵感的抽象符号?
“在看什么?”
颜堇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目光锐利地扫过温眠手中的画。
温眠稳住心神,将画框轻轻放回原处,语气平淡无波:“一些旧作,积了灰,有些可惜。”
颜堇走了进来,视线落在那幅侧影画上,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烦躁。“过去的练习稿,不值一提。”他语气生硬,随即转移了话题,指向温眠带来的修复工具箱,“你的工具?让我看看。”
他对待那幅充满温情的旧画,与对待那幅被毁的《虚妄之灵》态度截然不同,仿佛那温暖的过去,于他而言也是一种需要被剥离的“杂质”。
温眠依言打开工具箱,露出里面琳琅满目、擦拭得锃亮的各种镊子、刮刀、画笔、颜料和化学试剂。颜堇的目光扫过这些工具,最终停留在她那双白皙、稳定、指节分明的手上。
“修复它,”他再次看向《虚妄之灵》的残骸,眼神重新变得狂热而痛苦,“我需要它活过来,不,我需要它变得比之前更……完美。那种被束缚的美丽,挣扎的痛苦,即将涅盘却又被强行扼住的瞬间……你明白吗?”他猛地抓住温眠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滚烫的温度,“只有你能帮我找到它!温眠,只有你在这里,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才能感觉到那该死的灵感在蠢蠢欲动!”
他的情绪切换如此之快,前一刻还冷硬如冰,下一刻就炽烈如火。温眠能感受到他指尖的微颤,那是一种长期处于创作枯竭边缘的焦虑和濒临崩溃的偏执。
她没有挣脱,只是任由他握着,目光沉静地望进他混乱的眼底:“颜先生,灵感不会来自于囚禁和剥离。它来自于……”她顿了顿,声音轻却清晰,“……真正的懂得和共鸣。”
“懂得?”颜堇像是被这个词刺痛,猛地甩开她的手,后退一步,脸上露出一丝讥诮,“那些口口声声说懂得我艺术的人,他们懂得什么?他们只懂得在拍卖会上挥金如土!真正的美,极致的情绪,就必须被隔离,被提纯!就像……就像……”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目光再次变得有些茫然,视线在温眠脸上和那幅角落里的侧影画之间游移,眉头紧紧皱起,仿佛在努力回忆什么,却又被一层浓雾阻挡。
温眠心中了然。他确实不记得了。或许是因为极致的情绪波动损伤了某些记忆,或许是他偏执地将“缪斯”符号化,主动遗忘了其作为“人”的个体性。他将过往的灵感来源,包括可能与温眠相关的那个“过去”,都封存甚至摒弃了,只为追求他心中那永恒而纯粹的“极致”。
“我会开始清理画布表面的污渍和不稳定颜料层。”温眠不再继续那个危险的话题,转向工作台,戴上手套,动作专业而沉稳,“这个过程需要安静和耐心。”
颜堇没有说话,只是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站在阴影里,目光死死地盯住她工作的背影,以及那幅残破的画作。
温眠拿起最精细的刮刀,小心地剔除着画布破损边缘翘起的碎屑。她的动作极轻,极专注,仿佛手下不是一幅画,而是一个需要精心呵护的生命。光线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她的侧脸在微弱的光晕中,呈现出一种惊人的、沉静的美丽。
颜堔看着看着,呼吸渐渐变得粗重。他猛地转身,走到空白的巨大画架前,拿起炭笔,开始在空白的画纸上疯狂地勾勒。线条杂乱、急促,充满了无处宣泄的力量。他时不时地抬头看向温眠的背影,眼神饥渴,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沉静、她的专注、她身上那种他无法完全掌控却又深深吸引他的稳定感,全部吞噬入画中。
画室里只剩下刮刀细微的摩擦声,以及炭笔划过纸面发出的沙沙声。
温眠能感受到身后那几乎要将她灼穿的目光。她知道,颜堇正在试图以她为新的蓝本,构建他理想中的“囚徒缪斯”。但她更清楚,那幅角落里的侧影画,以及颜堇看到她时那偶尔闪过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茫然,都预示着这座囚笼的墙壁,并非坚不可摧。
她修复的不仅仅是画,或许也是在修复一段被遗忘的过往,以及一个因遗忘而彻底迷失的灵魂。她小心翼翼地从《虚妄之灵》被刮擦掉的最底层,取下一点点极其微小的、与其他狂乱色块截然不同的、温柔如晨曦的粉白色颜料样本,不动声色地收入单独的样本盒。
这抹被覆盖的颜色,是否也来自那个有她侧影的、被遗弃的午后?这座囚笼里,锁着的秘密,远比她想象的更深。而她的到来,究竟是成为了新的囚徒,还是那把无意中被带入的、开启过往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