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练符房的灯已经亮了。
林青坐在案前，手泡在冷水里洗了三遍。他低头看着指尖发白，像被水泡过的纸。他没擦干，直接拿起朱砂笔，调墨，铺纸。
昨天写下的三条反思还在脑子里转。
第一，压油桶那会儿反应慢了两息。
第二，驭兽术撑不住半盏茶时间。
第三，火源没优先处理。
他一张张画符，从驱邪符开始。每一笔落下都比平时慢半拍，手腕压着劲，不敢松。画完一道就停下，翻开黄皮册子对照师父的批注——“第三划弧度偏左，灵气散”、“念诀尾音拖长，易断”。
他改。
重画。
再对照。
窗外一点点泛出灰光，鸡叫了两声。他一口气画到第七张，笔尖稳住，最后一道符成时，朱砂忽然轻轻颤了一下，像被风吹起的纸角，浮在空中停了半瞬才落回桌面。
他盯着那张符，没动。
身后传来门轴转动的声音。
九叔站在门口，看了很久。屋里只有笔尖划纸的沙沙声。
“你昨夜写的三条，今天都做到了。”他说。
林青抬头，喉咙有点紧。他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对。他只是把笔放下，双手将那七张符整齐摆好，推到桌边。
九叔走进来，拿起那本黄皮册子，翻了几页，然后合上。他从怀里取出一本新的，蓝封皮，边角压得平整，封面上写着《高阶符箓初解》。
“错的记完了。”他把新册子放在桌上，“该记对的了。”
林青伸手想去拿，又缩回来。他的手还沾着朱砂，怕弄脏封面。
九叔没催他。他转身从木匣里取出一道符，放在案上。黄纸银纹，符头刻着三个小字——镇煞破阴符。
“这不是普通弟子能碰的。”九叔说，“你现在可以学。”
林青看着那道符，心跳快了一拍。他知道这代表什么。不是奖励，是资格。
他双手接过，指尖碰到符纸的一瞬，有点发麻。不是因为灵力，是因为明白——师父终于把他当成真正的修行者了。
他站起来，朝九叔深深弯下腰，额头几乎贴到膝盖。
这一拜，不是谢赏，是谢教。
九叔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门关上后，林青才敢翻开新册子。
第一页是空的。
他拿出笔，蘸墨，在上面写：
辰时三刻，受授高阶符箓。知过往之失已尽，望来日之难不惧。
写完，他合上册子，放在左边。右边摆上那道银纹符。中间空出一块位置，是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他把旧符袋解下来，换上一个深蓝色的布袋。袋子沉了些，里面装着三张试练符，是师父刚给的。
他摸了摸袋口的绳结，系得很牢。
然后他重新铺纸，打开《高阶符箓初解》，翻到第二页。那里有一幅图，是“镇煞破阴符”的起笔结构，共十二划，每一道都有特定走向和发力方式。
他照着临摹。
第一笔下去，手腕一抖，歪了。
他撕掉重来。
第二张，还是没对。
第三张，终于接近原图。但他不满意，又画第四张。
太阳升起来，照进窗户，落在案上。他没关灯。灯芯噼啪响了一声，火光晃了晃。
他抬头看一眼油灯，没灭。
继续画。
一遍，两遍，三遍……直到手指酸胀，笔杆都快握不住。
第九张的时候，笔势终于稳了。十二划连贯而下，没有中断。符纸上朱砂颜色均匀，线条清晰。
他停下来，盯着这张符。
不像之前那样会浮起来，也没发光。但它看起来……完整。
他把它单独放在一边，准备留作参考。
这时，门外脚步声响起。
九叔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粥。他放在桌上，没说话。
林青愣了一下。
“吃点。”九叔说，“画符靠手，也靠身子。”
林青点头，放下笔。他捧起碗，粥很烫，他慢慢喝。米粒粗糙，带着柴火味，但很实在。
九叔站在旁边，看他吃完，才开口：“你知道为什么我能让你学这个？”
林青摇头。
“不是因为你打赢了恶霸。”九叔说，“也不是因为你救了人。是因为你事后能一笔一笔写下来哪里错了。还能改。”
林青低头看着空碗。
“修道的人，不怕错。”九叔说，“怕的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你能正视它，说明你心里有根。”
林青抬起头。
九叔的眼神很平静，不像夸奖，也不像批评，就是陈述一件事。
“接下来你要学的东西，比现在难十倍。”他说，“会有更多你看不懂的局面，更多你救不了的人。你会怀疑，会犹豫，会想退。”
林青听着。
“但我不管你能不能做到。”九叔说，“我只问一句——你还想不想继续？”
林青放下碗，站起来。
“我想。”他说。
九叔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
“那就接着画。”他说，“第一道符，必须今天完成。”
说完，他转身出门，顺手带上了门。
林青坐回案前。
他重新铺纸，蘸墨，提笔。
第一划落下，稳。
第二划接上，顺。
第三划……
笔尖突然一顿。
他察觉不对，立刻收手。
符纸上的第三划歪了半分，灵气走向偏移。如果继续画下去，整道符都会废。
他盯着那一笔，没撕纸。
而是拿起笔，在旁边空白处重新起笔，一模一样地画第三划。
一次，两次，三次。
直到手感找回。
他吐出一口气，从头再来。
第一划。
第二划。
第三划——稳稳落下。
第四划跟上。
第五划……
屋外传来午时的钟声。
他没停。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响。
灯还亮着。
油快见底了，火苗矮了一些，但没灭。
他画到第十一次时，手腕猛地一沉。
笔掉在桌上，滚了两圈。
他捏了捏虎口，太累了。连续几个时辰不停歇，肌肉已经发僵。
他活动下手腕，准备再试一次。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比刚才更轻，更缓。
门开了。
九叔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块黑布包着的东西。
他走进来，把东西放在桌上，解开布。
是一块铜牌，巴掌大，正面刻着一个“符”字，背面有年份：民国十三年。
“这是我当年通过符咒考核时拿到的。”九叔说，“现在给你。”
林青怔住。
“你昨晚通宵写反思，今早连成七道中阶符，最后一道通灵浮现。”九叔说，“这证明你已经精通基础符法。”
他顿了顿。
“从今天起，你不只是徒弟。”
林青呼吸一滞。
“你是，能独当一面的道士了。”
他说完，没再多留，转身离开。
门关上。
林青看着那块铜牌，没伸手去拿。
他先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
拿起笔。
铺纸。
重新开始画第一道符。
第一划落下。
第二划接上。
第三划顺畅过渡。
第四划……
笔尖忽然抖了一下。
墨迹歪斜。
他没停，继续往下画。
第五划。
第六划。
越往后，手越稳。
最后一笔收锋，干净利落。
他放下笔，看着这张符。
没有浮起，没有发光。
但它完整。
他把它放到一边，准备等干透后再检查。
然后他伸手，第一次，主动拿起了那块铜牌。
冰凉。
他把它放进新符袋，贴身收好。
抬头看灯。
火苗还在跳。
他吹了口气，没灭。
重新蘸墨。
翻开《高阶符箓初解》，翻到第三页。
那里写着一句话：
“镇煞者，先镇己心；破阴者，先破执念。”
他盯着这句话，看了很久。
然后提笔，在新纸上写下：
我要学会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