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正抄着咒文,笔尖在黄纸上划出一道细长的痕迹。油灯的光微微晃了一下,像是被风吹动,但他没抬头。院门底下又有了动静,一张纸条慢慢滑了进来,停在门槛前。
他放下笔,走过去捡起纸条。上面写着:“林大哥,我想跟你学道法,救村里人。我肯吃苦。”字迹歪歪扭扭,看得出是用心写的。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没说话,也没动。纸条被他捏在手里,指尖有点发紧。
外面很安静,连风都停了。他知道那人还在等。
他转身把纸条放在桌上,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阿强跪在院子里,低着头,双手捧着一双布鞋。鞋面洗得干干净净,针脚密实,一看就是新做的。他没穿外套,只穿着一件旧褂子,肩膀上落了些夜露。
“这是我娘连夜做的。”他说,“不值钱,但暖和。”
林青站在门口,看着他。
“你起来。”
阿强没动。
“我说,你起来。”
阿强这才慢慢站起身,还是低着头,手里的鞋一直举着。
“你为啥要学这个?”
“我亲眼看见村东老李家的孩子被邪气缠住,抽搐了一整夜。后来是你和九叔来了,才把他救回来。”阿强声音不大,但很清楚,“那天我在人群后面站着,听见有人说,要是没人管,全镇都会遭殃。”
他顿了顿。
“我不想只会挑水劈柴。我想有用。”
林青没接话。他低头看着那双鞋,又抬头看了看阿强的脸。这人脸黑,五官平平,眼神却亮。
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九叔的时候。
那时候他也这样站着,一句话不敢多说,就怕被赶出去。他练画符,手抖得写不成形,一遍遍重来,指甲缝里全是朱砂。九叔从没夸过他,可每次他想放弃,师父都会把符纸推回来,说一句:“再画一遍。”
他不是天才,也没天赋。他只是坚持练,直到熟练度涨上去,直到能独自镇煞。
现在有人站在这里,想走他走过的路。
可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当那个引路人。
“你知道画一道符要练多久吗?”他问。
“不知道。”
“一天?一个月?一年?”
“我不知道要多久。”阿强抬起头,“但我能练到手破。”
林青愣了一下。
这话太像他当年说的了。
他没再问,也没让阿强走。他接过那双鞋,轻轻放在门槛内侧,然后转身回屋。
阿强没动,也没追问。他就站在原地,背挺得直,眼睛盯着地面那道缝。
林青坐回桌前,拿起笔继续抄。可这一回,笔不像刚才那么稳了。写到一半,他停下,翻开了《太乙驱邪录》。
书页翻到中间,一行小字跳进眼里:“道不可私藏。”
是九叔的笔迹。
他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很久。
他知道师父为什么写这句话。当年他问过,为什么有些术法不传外人。九叔没直接回答,只让他看这一句。
现在他有点懂了。
有些人学道是为了显摆,为了被人叫一声“大师”。可阿强不是。他不要名,不要利,就想护住身边的人。
就像他当初一样。
油灯的火苗轻轻跳了一下,映在书页上,那行字显得更清楚了。
他合上书,没再抄。目光落在桌角那叠符纸上,那是他昨夜用剩的。黄纸边缘有些磨损,朱砂印痕清晰可见。
如果有一天,他也像九叔那样老了,走不动了,反应慢了,谁来接手这些事?
镇子不会永远太平。邪祟也不会只来一次。
他不能一直撑着,可总得有人接着撑。
他转头看向门外。
阿强还站在那儿,姿势没变。夜风起了,吹乱了他的头发,他也没抬手去理。
林青站起来,走到门边,把那双布鞋往里推了推,离门槛远一点,免得沾上露水。
他没说收,也没说不收。
他只是关上了门,没锁。
然后回到桌前坐下,重新翻开书。这一次,他翻到了讲“基础符纹结构”的那一章。这是初学者最先要掌握的东西,也是最枯燥的部分。一笔错,整张废。
他拿笔蘸了朱砂,开始在空白黄纸上画“清心符”的起笔式。线条要稳,力道要匀,不能快,也不能断。
画完第一笔,他停住。
这东西,教起来其实不难。难的是坚持。难的是面对恐惧时不退,面对质疑时不乱,面对生死时还能记得为什么要出手。
他不确定阿强能不能做到。
但他愿意试试看。
至少,让他先熬过前三天。
很多人都是第一天热血沸腾,第二天腰酸背痛,第三天就找借口走了。
他不需要一个只会跪拜的徒弟。他需要一个能在关键时刻站出来的人。
就像昨晚那个陶瓮封印时,他冲进去贴符那样。
他放下笔,伸手摸了摸桃木剑的剑柄。剑还在鞘里,但他知道它的重量。
这份重量,迟早要交出去。
问题是,交到谁手里才放心?
他抬头看了眼窗外。天还没亮,巷子里一片黑。只有医馆门前这盏灯还亮着,照出一小片光圈。
阿强就坐在光圈边缘,靠着墙,双手抱膝,眼睛闭着,但呼吸很轻,应该没睡。
他在守。
不是等答复,是在表明态度——他不怕等,也不怕冷。
林青站起身,倒了杯热水,打开门走出去。
他把杯子放在阿强身边的地上。
阿强睁开眼,愣了一下,连忙道谢。
“别说话。”林青说,“坐着就行。”
他转身回去,关门,坐下,继续画符。
这一回,他画得比之前慢,但更认真。
每一笔都像在测试,也像在准备。
他知道明天可能会更难。也许阿强坚持不了,也许他会失望。也许有一天,这人也会像他一样,被人围在街心,听一堆“英雄”“恩人”的话,然后发现自己根本不想当神。
可现在,一切都还没开始。
他只做了两件事:把鞋收进门内,给了一杯水。
不算答应,也不算拒绝。
只是没赶人走。
他翻过一页书,看到下面写着:“入门三问:为何学?为谁用?能否舍?”
他盯着这三句话,很久没翻页。
外面,阿强捧着那杯水,热气升到脸上,手心发烫。
他没喝,就这么一直捧着。
屋里,林青拿起笔,蘸了新调的朱砂,在黄纸上写下第一个教学笔记:
“明日辰时,扫院,打水,站桩一炷香。”
写完,他吹干墨迹,夹进书里。
然后吹熄油灯。
黑暗中,他的眼睛还睁着。
远处传来鸡叫声,一声,两声。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