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坛之上,用以祭祀王谦不屈英灵的三牲牺牲,其血水尚未完全渗入干燥的泥土,那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仿佛与弥漫在邺城空气中的悲愤、屈辱与亟待爆发的力量凝结成了一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昔日繁华喧嚣的帝都,在短短数日之内,已然彻底褪去浮华,变成了一座巨大而肃杀、只为战争服务的兵营。街道上,往复巡弋的玄甲骑兵取代了悠闲往来的车马,铁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整齐而冰冷的回响;城墙之下,堆积如山的粮草军械取代了往日熙攘的商贩,空气中弥漫着新磨刀剑的金属腥气与皮革鞣制的味道;城市的每个角落,金铁交击的急促锻造声与士兵操练时雄浑的呼喝声,取代了市井的叫卖与丝竹管弦,共同奏响着一曲慷慨悲壮的战前序曲。
王谦殉国、受辱惨死的详尽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伴随着“夜枭”带回的那浸透忠魂热血的碎玉与绝笔,瞬间燃遍了邺城的每一个角落,灼烧着每一个听闻者的心灵。而这股由悲愤转化而成的力量火焰,最先在太学——这片承载着汉家文脉、培养士子风骨的圣地——之中冲天而起,势不可挡。
太学,此刻再无平日的弦歌雅诵、辩经论义。年轻的太学生们,他们曾是手不释卷、谈论仁义道德的文人,此刻却被这国仇家恨、这忠臣喋血的惨状,烧灼得双目赤红,胸腔内仿佛有岩浆在奔涌。不知是谁第一个,在极致的悲愤中,猛地举起一方上好的歙砚,狠狠砸向青石地面!那质地坚密的徽墨砚台瞬间碎裂成无数块,浓郁的、化不开的墨汁如同黑夜般泼溅开来,沾染了素色的襕衫与洁净的地面。这一声脆响,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又如同决堤的号令,顷刻间,学宫之内碎裂之声不绝于耳!砚台、笔洗、镇纸……所有象征文雅与知识的器物,在此刻都成了宣泄怒火的工具!
他们捡起锋利的碎墨边缘,或是直接用牙齿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在雪白的宣纸上,在撕下的衣襟上,甚至直接在自己的素色襕衫上,写下一个个淋漓狰狞、力透纸背、如同用灵魂呐喊的大字——“讨逆”! “复仇”! “雪耻”! “杀胡”!
没有过多的组织与煽动,一股无形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悲愤指引着他们。数百名太学生,手持这些触目惊心的血书,浩浩荡荡,沉默而坚定地走向皇宫。他们不再遵循士人揖让的繁琐礼仪,而是齐刷刷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宫门广场之上,黑压压的一片,如同骤然压城的乌云,带着凛然不可犯的气势。初夏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灼热地照在他们年轻而激动、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上,照在那一片片刺目惊心的血字之上,反射出悲壮的光芒。
为首的一名青年,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因极度的激动而微微扭曲,他高高举起一幅用整幅白帛书写的血书,那上面只有一个巨大的、仿佛要挣脱布帛束缚、飞向北方饮血的“征”字!他仰头望着高耸入云、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墙,用已经嘶哑的嗓音,如同杜鹃啼血般呐喊,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
“陛下!王侍郎以血明志,以死全节!玉碎幽燕,风骨长存!北疆胡虏,虐我同胞,辱我使臣,此仇不共戴天!学生等虽不谙武事,手无缚鸡之力,然报国之心,天地可鉴!胸中热血,未曾冷却!王师北征,学生愿为前驱,执干戈以卫社稷,虽九死其犹未悔!愿以此身,筑京观于北疆,以慰王侍郎及万千死难同胞在天之灵!”
他的声音,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身后数百人压抑已久的、如同岩浆般炽热的悲愤! “愿为前驱!虽死无憾!” “复仇!复仇!” 如同潮水般的附和声轰然响起,带着年轻人的血气与决绝,直冲云霄。
宫墙之上,冉闵玄衣纁裳,默然独立,如同山岳。他的目光如同最锐利的鹰隼,缓缓扫过下方每一张年轻而执拗、被悲愤烧红的面孔。他看到了他们眼中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也看到了那火焰之下,未曾真正经历战阵残酷洗礼的稚嫩与书生意气。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跪在人群前排的一个瘦弱书生身上。
那书生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面色苍白,身体单薄得似乎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他吹倒,在众多士子中也显得格外文弱。然而,他却是跪得最笔直、最坚定的一个,仿佛体内有一根不屈的钢筋支撑。他的双手,并非捧着血书,而是无比珍重地、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捧着一截已然锈蚀、甚至带着暗褐色污迹的断箭!那断箭的箭簇早已变形,木制的箭杆也布满裂纹,但它所承载的,却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血海深仇。
冉闵记得这份由夜枭呈上的详细情报。三年前,段部鲜卑的一次例行寇边中,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流箭,带着死神的呼啸,射穿了渔阳郡一位深受爱戴的教谕先生的胸膛。那位教谕,至死都紧握着手中的教鞭,倒在了他宣讲圣贤之道的学馆门前。而他的独子,就在现场,亲眼目睹了父亲如何从生走向死,目睹了那支箭如何夺走他唯一的亲人。那独子,便是眼前这个捧着断箭、眼神如同受伤后亟待复仇的孤狼般的瘦弱书生——陈望。
风,不知何时变得猛烈起来,卷起广场上的尘土,也卷起太学生们染血的、破碎的衣袍。那些素色的、写着狰狞血字的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破碎不堪,却仿佛化作了无数面悲壮的、不屈的战旗,在帝国的中心发出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呐喊。
良久,就在人群的悲愤与期待即将达到顶点,如同满弓之弦时,冉闵动了。他接过内侍递上的铜质传声喇叭,冰冷而沉浑的声音透过扩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喧嚣与哭泣:
“准。”
仅仅一个字,却如同惊雷炸响,让下方所有太学生浑身剧震,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被巨大的、近乎疯狂的激动所取代!皇帝应允了!他们可以奔赴沙场,手刃仇敌!
但冉闵的话并未说完,他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钢铁般的力量,砸在每一个年轻的心上:“但朕要你们记住,沙场搏命,非凭一腔血勇,非恃一时意气。刀剑无眼,胡虏凶残,绝非纸上谈兵可比。朕准你们从军,不是要你们去白白送死,用无谓的牺牲点缀朕的武功榜。”
他目光如炬,扫过陈望,扫过每一张激动的脸:“朕,要你们活着回来!活着回来,参加朕亲自主持的、为你们而设的科举!给朕考出个状元、榜眼、探花来!用你们在太学读过的圣贤书,连同你们在战场上用血与火磨砺出的钢铁意志,共同来重塑这被胡尘玷污、被战火摧残的破碎山河!文武兼资,方是复兴之道!这,才是对王侍郎,对你们父兄,最好的告慰!”
“陛下……!”
刹那间,广场之上,压抑的、复杂的抽泣声再也无法遏制,如同决堤之水,轰然爆发!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被深刻理解、被赋予超越生死之重任后的激动与决绝!陈望将那截冰冷的断箭死死按在自己剧烈跳动的心口,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泪水混合着尘土,模糊了年轻的脸庞。
当夜,三百名自愿投笔从戎的太学生,被单独编入新设立的“白衣营”。取其身着素服、为忠魂戴孝、尚未有正式军籍之意,更蕴含着对王谦等死难者的哀悼与风骨的继承。负责整训新军的镇北将军周威,亲自来到了白衣营的驻地——一个临时划出的、靠近校场边缘的角落。
周威看着这些站姿还带着明显文人习惯、身形大多单薄的青年,眉头不易察觉地微蹙,但想起陛下的嘱托和王谦的壮烈,他并未多言,只是沉声开始讲解马上弩机的基本构造、发力技巧与实战使用方法。然而,在演示瞄准姿势时,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校场边缘堆放杂物的地方,那里,静静地、不合时宜地放置着一架古琴。
周威的脚步顿住了。他认得这架琴。琴身光润,漆色沉静,那是王谦生前公务之余,偶尔会于月下弹奏的旧物,可见主人时常拂拭,爱若珍宝。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只见七根原本紧绷的琴弦,此刻已然尽数断裂,蜷曲着,如同死去的银色小蛇,缠绕在琴身之上。但在那琴身一侧,靠近岳山的地方,似乎用尖锐之物新刻上了一行诗句。周威俯下身,借着周围火把跳动的光芒,仔细辨认那略显仓促却笔锋凌厉的字迹:
“纵使弦断声绝处,犹作金戈铁马鸣。”
字字千钧,带着一股不屈的锋芒与将文艺化为力量的决绝!周威虎躯微震,他仿佛看到了王谦在出使前某个不眠的深夜,于此抚琴,胸中块垒难消,最终愤然断弦,刻诗明志的景象!那不仅是绝笔,更是将文明之声化为杀伐之音的宣言!
他猛地回头,看向那些围拢过来、看到琴与诗后眼眶瞬间泛红、呼吸急促的太学生们,声音如同重锤敲打在铁砧上,震撼人心:
“都看见了吗?!王侍郎的琴弦断了,但他的风骨没断!他的声音绝了,但他的精神化作了金戈铁马,在召唤我们!从今天起,你们手里的弩机,就是你们的笔!你们射出的每一支箭,就是你们讨逆的檄文!就是你们献给王侍郎、献给死难同胞的祭文!都给老子往死里练!练到你们的手比胡虏更稳,练到你们的心比铁石更硬!”
“杀!杀!杀!”
校场上空,响起了这些年轻士子们前所未有的、带着血性与书卷气的怒吼,声震四野。
与此同时,兵部衙门内,烛火通明,如同白昼,彻夜不熄。巨大的北疆沙盘前,太尉李农眉头紧锁成川,手指在沙盘上代表太行山脉那连绵起伏的模型上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险峻异常、堪称北疆锁钥的居庸关位置。
“陛下,”李农的声音充满了深切的忧虑,他所言确是老成持重之见,“段兰显然预料到我军必攻幽州,以雪前耻。其在居庸关一线囤积重兵,依仗天险,构筑了数道坚固防线,可谓固若金汤。若我军不顾一切,强行叩关,即便能凭借血勇与兵力优势艰难攻下,也必然损失惨重,恐伤及北伐元气,动摇国本。届时,即便拿下居庸关,后续面对段部主力或是其他窥伺的胡族,也将力不从心。”
几位资深将领也纷纷附和,提及攻城器械的损耗、兵员补充的困难,帐中气氛一时有些凝重,仿佛被居庸关的阴影所笼罩。
“谁说朕要强攻居庸关了?”
一个冰冷而笃定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寂。只见冉闵不知何时已走到沙盘前,手中握着一柄训练用的无锋陌刀。他手腕一抖,刀尖如同毒蛇出洞,精准而狠辣地挑翻了沙盘上代表段兰主力的那面狼头帅旗!
“王侍郎用命换来的,不仅仅是段部的羞辱和朕的怒火,还有他们内部裂痕的确切情报,以及破敌的关键!”冉闵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众将惊愕的脸,“段龛,段兰之侄,拥兵范阳,早有异心,对段兰早已不满。王谦生前判断,此人可加以利用,分而化之。如今王谦殉国,消息传开,段龛岂能不惧段兰迁怒于他?又岂能不更加觊觎那‘永镇范阳’的权柄,甚至段兰的大汗之位?”
他的刀尖倏然转向,带着风声,点在沙盘上范阳的位置:“这把刀,该从背后,从他们内部插进去!传朕密旨给段龛,许他世袭罔替,永镇范阳!只要他按兵不动,或在我军与段兰主力决战时,倒戈一击!此乃攻心之上策!”
不等众将从这大胆的反间计中回过神来,冉闵的陌刀再次划动,指向居庸关左侧那一片标志着悬崖峭壁、被认为飞鸟难渡的区域:“张举将军麾下的羯族轻骑,世代居于山野,最善山地攀援,惯于奇袭险境。命其精选死士,从此处绝壁,借夜色掩护,夜袭段兰后勤辎重,焚其粮草,乱其军心!此乃奇兵之策!”
最后,那柄沉重的陌刀带着凌厉的破风之声,重重地、带着千钧之力,钉在了沙盘上那片象征着古老战场的涿鹿之地,深入数寸!整个沙盘都为之微微一颤!
“而朕,将亲率主力,渡过易水,在此处——”他的声音如同雷霆,在每个人耳边炸响,“与段兰决战!毕其功于一役!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碾碎其主力,告慰英魂!”
众将闻言,无不悚然动容,被这宏大而险峻的战略构想所震撼。老将苏彦忍不住出列,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陛下!您乃万乘之尊,国之根本!涿鹿之地,必是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的血战之地,陛下万金之躯,岂可亲蹈险地?若……若战场有丝毫闪失,箭矢无眼……则大势去矣!老臣……老臣恳请陛下坐镇中枢,运筹帷幄!”
“万金之躯?”冉闵猛地拔出陌刀,刀尖上沾染的沙土簌簌落下,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冽而自信的弧度,眼中燃烧着火焰,“苏老将军,你可还记得当年在襄国?朕被石祗二十万大军重重围困,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城墙崩塌,箭尽粮绝,靠的是什么杀出一条血路,奠定基业?靠的就是这身先士卒!靠的就是与将士同甘共苦,刀头舔血!如今国耻未雪,忠魂待祭,北地民心望穿秋水,朕若安居庙堂,高枕无忧,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王仲约?有何颜面自称汉家天子,承继华夏正统?!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此其时也!”
他目光如炬,环视全场,带着无可置疑的决断:“传令:三军缟素,厉兵秣马,整顿军械!七日后,祭旗出征,兵发幽州!”
这道最终的命令,如同最后的、撼动山河的战鼓,彻底敲响。邺城,这座千年古都,在无边的悲愤与决绝的斗志中,开始展现出它惊人的战争潜力,以及那深植于骨髓的、永不屈服的汉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