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三年,正月初一。
长安城尚沉浸在破晓前最深的青灰色调里,寒意刺骨,空气中弥漫着除夕夜燃放爆竹后残留的硝烟味,与冬日清晨特有的清冷气息混合在一起,吸入肺中,带来一阵凛冽的清醒。然而,与往年此时宫城尚处的静谧不同,一种肃穆而期待的情绪,在皇城内外悄然涌动,如同地下暗流,蓄势待发。
太庙的遗址,经过数月的清理和简易修葺,虽远未恢复昔日壮丽,但已不再是完全的废墟。残存的基台被清扫干净,积雪被铲除,露出了古朴巨大的石质基础。在这片象征着汉室昔日荣光、也承载了无数战火伤痛与王朝更迭的场地上,九尊巨大的青铜鼎呈环形肃立,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沉重而幽深的金属光泽,仿佛九位沉默的巨人,守护着时空的入口。
这是王猛授意,动用将作监最好的工匠,熔铸了历次征战缴获的各族兵器——匈奴的弯刀、鲜卑的长矛、羌人的短剑、羯人的铁蒺藜,甚至还有一些石赵宫廷遗存的仪仗金戈……将这些沾染过无数鲜血、象征着分裂与仇杀的凶器,化为了象征国家统一、江山永固的礼器。每一尊鼎都重逾千钧,需要数十人方能挪动,其铸造过程本身,就充满了涤荡旧秽、重定乾坤的象征意义。
鼎身之上,并非传统的饕餮云纹或蟠螭纹,而是以古朴刚健的秦篆,密密麻麻铭刻着《尚书·禹贡》全篇,记载着上古九州的山川、物产、贡赋,寓意着对这片古老土地完整主权的宣告与继承,也是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理念的强化。每一笔刻痕,都仿佛凝聚着结束分裂、重归一统的钢铁意志,在冰冷的青铜上留下了永恒的誓言。
文武百官,身着隆重的朝服,按品阶肃立在黎明的寒风中。他们的呼吸在面前凝成团团白雾,须眉皆染白霜,但目光却都灼热地聚焦在那九鼎环绕的中心。汉官宽袍大袖,博带高冠;胡官(已归附的各部族首领及在朝为官者)则多着改制后的官服,兼具汉式规制与本族特色,或在冠饰、腰带、纹样上保留部落印记,这本身就是一个强烈而直观的融合信号。
当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第一缕微光试图驱散黑暗时,净鞭三响,清脆裂空,钟鼓之声随之大作,庄重而悠扬。冉闵来了。他并未穿戴最为繁复炫目、十二章纹俱全的冕服,而是选择了更为庄重内敛的玄衣纁裳,头戴通天冠,手持玉圭。他的步伐沉稳而坚定,踏在清扫过积雪的石板路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声响,在寂静的黎明中传出去很远。面容在晨曦与鼎身反射的幽冷光晕映照下,显得格外冷峻而深邃,仿佛一尊自历史长河中走出的雕像。自永嘉之乱以来,中原大地战乱频仍,胡族政权更迭如走马灯,如此规整、象征着华夏正统的祭祀大典,已中断了半个多世纪之久。此刻重现,其意义非凡,在场的许多汉人老臣,眼中已隐含泪光。
他在主鼎前站定,身形挺拔如松。接过礼官奉上的玉笏,依照古礼,向天地、向宗庙(虽已不存,但其意仍在)、向九州社稷,行三跪九叩大礼。动作舒展而凝重,每一个细节,每一次躬身、叩首,都力求符合典籍记载,这是王猛与一众博通经史的儒生反复考据、演练多时的结果,不容有丝毫差错。整个过程中,唯有衣袂摩擦的窸窣声、脚步移动声和沉重的呼吸声,场面庄严肃穆,近乎神圣。
随后,内侍抬上装满精选稷黍的青铜簠簋。冉闵亲手捧起一把金黄饱满、带着阳光和土地气息的谷粒,将其缓缓、均匀地撒入最大的中枢之鼎中。谷粒落入空鼎,发出清脆而孤寂的“沙沙”声响,在这黎明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不是落在冰冷的青铜上,而是敲击在每一个观礼者的心上,象征着社稷之本,民生之基。
就在最后一捧稷黍落下的瞬间,东边的天际,厚重的云层恰好裂开一道狭窄而笔直的缝隙,第一缕金色的阳光如同天启之剑般穿透而出,不偏不倚,精准地泼洒在鼎身铭文最为关键的四个大字之上——“九州攸同”!
金光瞬间勾勒着篆书的每一道笔画,仿佛给这四个沉寂千年的文字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使之熠熠生辉,光芒流转,令人不敢直视。这一刻,巧合得如同神迹,如同上天对这场祭祀、对这个新生政权的无声嘉许与认可。
赞礼官显然被这景象深深震撼了,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用尽全身力气,拉长了声音高喊,那声音因激动与荣耀感而微微发颤,穿透了整个太庙遗址:
“礼——成——!”
声音在空旷的场地上回荡,冲破了之前极致的寂静,也点燃了某种压抑已久的情绪。百官,无论是心怀激荡、热泪盈眶的汉人老臣,还是心情复杂、既感荣耀又觉新奇的归附胡官,此刻都齐刷刷地跪伏下去,向着那沐浴在金光中的九鼎和独立鼎前的皇帝,山呼万岁。声浪滚滚,如同春雷乍响,与那缕越来越盛的晨光一起,似乎要驱散笼罩北地已久的战乱阴霾,迎接一个崭新的纪元。
冉闵独立于鼎前,玄色的衣袖在凛冽的晨风中微微拂动。他望着金光笼罩的“九州攸同”四字,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这不仅仅是一场仪式,更是他向天下人、向历史宣告的决心——他要终结的,不仅是战乱,更是人心中的隔阂与界限,他要铸造的,是一个超越族群、基于文明认同的“华夏”。
然而,理想的宣告与现实的操作,往往隔着千山万水。盛大的祭祀刚刚结束,余音尚在耳畔,繁琐而艰难的新政推行,才刚刚拉开最为复杂的序幕。九鼎的光芒,无法直接照亮所有阴暗的角落。
正月初五,年的气氛还未完全散去,宫灯彩绸尚未撤下,一封来自并州的六百里加急奏报,便如同冰水般泼在了刚刚因祭祀成功而略显轻松和乐观的长安朝堂之上。
奏报是并州刺史亲笔所书,言辞急切,甚至带着几分恐慌:河套地区几个较大的匈奴部落,联合抵制朝廷分发的新式曲辕犁!数百架精心打造、准备用于开春耕种的农具,被情绪激动的牧民从官仓中搬出,堆放在官衙门前,如同小山,以示抗议。几个部落里有威望的老萨满四处鼓动,声称这种带着尖锐犁头的汉人农具,会深深刺入大地母亲的肌肤,惊扰地脉,触怒地母(匈奴人信仰中的大地神灵),会给草原带来瘟疫和灾荒,让牛羊病死,草场枯萎!
朝堂上顿时一片哗然,议论纷纷。有性急的武将愤然出列,抱拳请命,要求派兵弹压,“陛下!刁民愚昧,不服王化,竟敢公然抗拒朝廷德政!当以雷霆手段震慑之,捉拿首恶,以儆效尤!否则新政何以推行?”
也有持重的文官面露忧色,捋须沉吟,认为强行推广恐激生民变,得不偿失,“陛下,匈奴人世代游牧,笃信萨满,其疑虑非一日可解。操之过急,恐生祸端。不若暂缓推行,徐徐图之。”
冉闵端坐御座之上,听完了刺史的奏报和群臣或激烈或保守的议论,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手指在紫檀木的案几边缘,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叩击着。他挥了挥手,一股无形的威压散发开来,示意众臣安静。目光转向了下首正在亲自整理一批刚运到、极为珍贵的前朝典籍的王猛。这位肱骨之臣,仿佛未闻堂上争吵,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卷据说源自河间献王本的《泛胜之书》放入特制的防虫樟木箱中,动作一丝不苟,神情专注。
“景略,”冉闵的声音打破了朝堂的沉寂,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向了王猛,“此事你怎么看?”
王猛轻轻盖上箱盖,发出“咔哒”一声轻响,转过身,从容奏对,声音清晰平和:“陛下,此事虽急,却并非无解之局。臣记得当年在幽州辅助卢玦推广曲辕犁时,当地汉人百姓亦多有观望,甚至疑虑此犁耗牛费力,不如旧犁顺手。当时若强行摊派,必生怨言。足足等了半年,待见到乡里三老率先使用,秋收时谷仓满溢,收获倍增,其余人等方才争相效仿,唯恐落后。民之趋利避害,乃天性使然,胡汉皆同。其所惧者,未知也;其所疑者,利害未明也。”
“但并州不同幽州,”冉闵的指尖停止了叩击,声音沉凝,“春耕不等人,节气迫在眉睫。并州若因农具之故误了农时,今秋必然饥荒。届时,饿殍遍野,流民四起,莫说新政推行受阻,恐怕刚刚稳定的北方局面,又会生出大乱子。朕,等不起半年。”
王猛沉吟片刻,目光扫过堂上众臣,最终落回冉闵脸上,语气坚定:“既然如此,拖延犹豫,反受其乱。唯有陛下亲往,示之以诚,导之以利,破其迷惘。以天子之尊,行教化之事,或可收奇效。”
冉闵眼中精光一闪,仿佛早已料到王猛会如此说,沉声道:“正合朕意。”
次日黎明,天色未明,残月如钩,繁星未隐。一支轻简得近乎寒酸的队伍,悄然出了长安北门,融入了尚未苏醒的夜色之中。冉闵只带了二十名最为精锐忠诚的侍卫,一律轻甲快马,背负弓矢,腰佩横刀。而马背上驮着的,并非额外的军械辎重,而是拆卸开来的各式农具——除了核心的曲辕犁组件,还有锄头、铁锨、耙子、耧车等一应俱全。王猛执意随行,青衫之外,罕见地披了件厚重的狐裘以御北地酷寒,他的马上,也驮着几箱农书和图册。
没有旌旗招展,没有百官相送,没有净街喝道。这一行人与满载农具的驮马,沉默地融入了北方冬末初春的苍茫景色之中,直奔并州河套而去。他们的目标,不是征服,而是另一场无声的、关乎人心的“攻坚战”。车辙与马蹄印,在布满霜华的古道上,向着未知的冲突与希望,延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