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二十四年的除夕,建康宫城被一场罕见的瑞雪轻轻覆盖,琉璃瓦上积了层松软的白,檐下宫灯在寒风中摇曳,将暖黄的光晕投在雪地上,映出斑驳陆离的影。宫内,太极殿中却是另一番景象。金砖墁地,光可鉴人;蟠龙柱上,金漆在无数烛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恍若真龙游走。殿顶藻井,彩绘着日月星辰、山海祥瑞,在氤氲的暖香与热气中,仿佛在缓缓旋转,俯瞰着下方的盛世欢宴。
空气中弥漫着酒肉与香料混合的馥郁气息。御案之上,玉盘珍羞层层叠叠,塞北的黄羊,江南的鲈脍,岭南的珍果,西域的葡萄美酒……四海之珍馐,皆汇聚于此。身着彩衣的宫娥,步履轻盈,如蝴蝶穿花般往来于席间,为公卿大臣们斟满琥珀色的御酒。殿中央,教坊司的舞姬正随着恢弘雅乐翩翩起舞,广袖如云,裙裾似浪,佩环叮咚,与丝竹管弦之声交织成一曲太平华章。
北伐柔然,犁庭扫穴,缴获的王旗战鼓陈列于太庙;西域三十六国使者,带着狮子和孔雀,匍匐在丹墀之下,献上降表与奇珍;漠南屯田,昔日的牧场已见粟麦青青;格物院新制的精巧器械与水力织机,正悄然改变着作坊与田间……这一切,似乎都印证着,大魏帝国正屹立于一个前所未有的鼎盛之巅。醇酒入喉,暖意熏人,佳肴在箸,歌舞在眼,很容易让人沉醉于这“海内升平”、“万邦来朝”的煌煌气象之中,以为江山永固,盛世长存。
然而,就在这欢庆祥和的氛围随着午夜钟鸣将至而达到高潮,众臣面泛红光,相互祝酒,语笑喧阗之际,一个清朗而带着几分无法忽视的忧思的声音,如同玉磬轻敲,穿透了喧嚣的丝竹管弦之音,清晰地响起在宴席之间。
“陛下!诸公!”
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沉静的力量,让邻近几席的谈笑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发声者并非位高权重的宰辅阁臣,也不是战功彪炳的元勋贵戚,而是以学识渊博、性情刚直着称,现任国子监祭酒的博士——周玘。
周玘年约五旬,面容清癯,颧骨微凸,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一切浮华。他身着略显陈旧的深青色官袍,与满殿朱紫相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此刻,他离席走到殿中猩红的地毯上,向高踞御座的冉闵及在座的重臣们深深一揖,腰弯得很低,姿态恭敬,但挺直脊背时,那清瘦的身形却像一株立在风雪中的青竹。
“值此佳节盛宴,君臣同乐,臣本不应扫兴,妄言政事。”周玘的声音在寂静下来的大殿中回荡,清晰而沉静,“然,臣读史书,观古今兴替,每见极盛之时,往往亦是隐患滋生之始。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此天地之常理,亦是家国之镜鉴。臣心中有数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愿陛下与诸公暂歇杯箸,静听臣之一隅之见!”
欢宴的气氛为之一凝。丝竹声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歇,舞姬们也敛袖垂首,退至一旁。众臣面面相觑,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一些人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不知这位以敢言直谏着称的周博士,又要在如此吉庆的时刻,发出何等不合时宜的“危言”。有人面露不屑,有人暗自担忧,也有人如谢安、王猛等,则放下了酒杯,神色变得专注起来。
端坐于九龙御座之上的冉闵,面容被冕旒的垂珠遮挡,看不真切神情。他缓缓放下手中那只温润如玉的白瓷酒杯,杯底与紫檀木案几接触,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叩”声。他抬手,虚虚一扶,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周卿平身。但说无妨。朕常闻,安乐之时,尤需警醒;宴饮之际,正可思危。今日盛宴,酒酣耳热,正需卿这样的诤言以醒酒。朕与诸公,洗耳恭听。”
得到皇帝的首肯,周玘再拜,然后挺直了腰板。他的目光如两道冷电,缓缓扫过满殿身着朱紫袍服、冠带辉煌的公卿大臣,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沉痛的力量:
“陛下圣明!今我大魏,北灭柔然,雪百年之耻;西通西域,复汉唐之旧疆;内修政理,百姓渐安;外抚四夷,万国来朝。论武功之盛,确已远超汉唐,实为千古未有之盛世!”
他先扬后抑,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无比凝重:“然,臣今日所忧者,正在此一‘盛’字!盛极而衰,古之常情。臣恐今日之鼎盛,若不加惕厉,或为他日衰败之端倪!”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只有殿外寒风掠过檐角的呜咽声隐约可闻。周玘深吸一口气,开始逐一剖析他心中所积的“五忧”,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臣一忧,曰‘武备渐弛’!”他声音铿锵,“北伐大捷,火器扬威,天下莫敢攫我大魏之锋镝。然,承平日久,则将士易生骄惰之心!臣闻,北疆屯田之兵,忙于稼穑,操练或有懈怠,弓马日渐生疏;内地府兵,久不历战阵,恐失血勇锐气,只知享太平之福。夫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岂可因一时之安而忘战?昔汉武帝逐匈奴万里,然晚年亦下《轮台罪己诏》,深知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然亦不可一日不备!今四境虽安,然西陲之外,未必无虎狼窥伺;瀚海之北,岂无残部蛰伏?若武备松弛,一旦烽烟再起,何以御之?”
他的目光扫过席间几位以军功封侯的将领,有人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臣二忧,曰‘奢靡渐起’!”周玘痛心疾首,“国家富庶,商旅繁盛,仓廪充实,此乃陛下励精图治之果,亦是万民之福。然,臣观今日京都乃至州郡,竞相夸富,奢靡之风渐长!一席之宴,可抵中人之家数年之资;一衣之华,堪比寻常百姓终身之求!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长此以往,官场风气败坏,社会财富虚耗,淳朴民风不再,恐伤国家之根本!《左传》有言,‘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昔隋炀帝穷奢极欲,终致天下分崩,前车之鉴,岂可不察?”
席间一些衣着格外华美的大臣,不觉微微变色,下意识地整了整衣冠。
“臣三忧,曰‘党争初现’!”周玘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陛下开科举,纳贤才,破除门第,朝堂之上,新旧并存,南北交融,此乃国家活力之源,臣亦深以为然。然,臣亦见,或因政见不同,或因地域之见(如北人与南人),或因学术之争(如经学与格物),门户之见渐深,党同伐异之苗头已显!今日你弹劾我,明日我攻讦你,心思不用于国事,而用于相互倾轧。若不加引导,任其蔓延,恐演变为内耗空转,空耗国力,重现东汉党锢、晚唐牛李之祸!”
此言一出,不少大臣神色微妙,目光闪烁,显然说中了某些隐秘的现状。
“臣四忧,曰‘技术之弊’!”周玘将目光投向席间一位气质儒雅中带着几分锐意的官员——工部尚书张翰,“格物之学,利国利民,新式农具、水利器械,乃至医药改良,皆惠泽苍生,此乃张尚书与格物院之功,臣不敢抹杀。然,其发展过速,伦理法规未能同步,臣心实忧之。譬如火炮之威,足以慑敌,亦足以生不测之祸,若管控不当,或被野心家利用,后果不堪设想!且,过于追求奇技巧器,恐使人心浮躁,趋利避义,忽视道德根本之修养,此乃舍本逐末之道!《大学》云:‘德者本也,财者末也’。若人人逐末而忘本,国将何以立?”
张翰眉头微蹙,但并未出言反驳,而是陷入了沉思。
“臣五忧,曰‘安于现状’!”周玘最后沉声道,目光再次迎向御座上的冉闵,“今四境暂安,万国来朝,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易生自满之心,以为天下已定,可高枕无忧。然,西有未知之强敌,海有未通之远域,内有隐伏之矛盾未消!若满足于眼前之盛,失却开拓进取之志,耽于享乐,固步自封,则今日之极盛,或正为他日衰败之起点!陛下,《易》云:‘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
周玘一番话语,引经据典,切中时弊,如同数九寒天里泼下的一盆冰水,带着刺骨的清醒,让许多沉浸在盛世喜悦中的大臣瞬间从微醺中惊醒过来,背上不禁冒出涔涔冷汗。殿内一片死寂,只有殿外风雪的呼啸声似乎更大了。
端坐在前列的丞相王猛,缓缓放下一直摩挲着的酒杯,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神色凝重,目光低垂,望着案上酒液中自己的倒影,仿佛在掂量着每一个字的重量。一旁的谢安,抚须的手停在了半空,沉吟不语,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就连一向沉稳的慕容恪,浓眉也紧紧锁起,面露思索之色。
冉闵沉默良久,冕旒的玉珠轻微晃动,遮挡着他深邃难测的眼神。他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
“周卿之言,字字珠玑,句句警醒!如暮鼓晨钟,发人深省!”
他蓦地站起身,玄色龙袍上的金丝刺绣在烛光下流转着暗沉的光泽。他一步步走下御阶,来到殿中,与周玘并肩而立,面对满朝文武,肃然道:
“周卿所言之五忧,非是杞人忧天,更非扫兴败兴之言,实乃朕与诸卿,必须直面之现实!盛世之下,危机暗藏。若不能见微知着,防患于未然,则今日之繁华,终将如梦幻泡影,转瞬即逝!”
他环视众人,目光锐利如刀,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朕旨意!国子监祭酒周玘,忠直敢言,见识深远,擢升为御史中丞,专司风闻奏事,监察百官,匡正时弊!其所陈五忧,着政事堂、枢密院、御史台会同相关各部,详加研讨,限期一月,拿出切实可行之应对条陈,报朕御览!”
“陛下圣明!臣等遵旨!”众臣齐声应道,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凛然之意。
这场原本充斥着歌舞升平的除夕盛宴,因周玘的一番“盛世危言”,而被赋予了非同寻常的历史意义。它如同一剂效力强劲的清醒剂,提醒着帝国的统治者们,在享受荣耀与繁华的同时,必须保持足够的警惕、清醒的头脑与长远的眼光。盛世,并非终点,而是一个更加需要智慧、勇气和毅力去维护、去发展、去超越的新阶段。帝国的未来,取决于他们如何应对这些潜伏的危机,将“危言”转化为砥砺前行的动力。殿外的雪,不知何时下得更大了,覆盖了宫城的每一个角落,仿佛要将一切喧嚣与浮躁都掩埋在这纯净的白色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