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战云压顶。寿州南郊荒原上血雾翻腾,残阳如血,风卷起尘沙与焦草的气息。战鼓早已停歇,只有远处零星的嘶鸣在回荡,如哀号一般。
郑印策马立在乱军残阵中,银甲上血迹未干,手中长枪闪着冷光。他刚下山不久,初上战场,心中还存着那股年轻人的血性与倔强不知退,不懂诈,只信“拼命”二字。
对面,南唐名将林文善勒马立在烟尘之中,双目如蛇,唇角微勾,露出一丝阴冷的笑。他刀势未动,气机却先至,整个人宛如潜伏的毒蝎。
“好个后生。”林文善冷哼一声,手中刀光一抖,虚虚刺出一记,随后猛然拨马后退。那一瞬间,他眼角的寒光如电绝命刀,已在蓄势。
郑印哪里懂得这些心机?他只觉敌人似要逃走,怒喝一声:“休走!”拍马便追。
后方,高怀亮受伤在马,脸色如纸。他看得真切林文善那一抹狞笑,分明是败中取胜的诈招。风里,他几乎是嘶喊着:“贤侄,穷寇莫追!”
郑印回头,眸中仍燃着火光:“不能放他跑了!”
“孩子!”高怀亮的声音沙哑而沉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我此行,身负圣旨,若失之,社稷危矣。再说,你一人救不了圣驾,须搬请大军,里应外合,方能破敌。”
郑印浑身一震,心头的热血忽被冷风压了下去。那一刻他忽然明白打仗不是匹夫之勇。
“孩儿明白了。”他收紧缰绳,重重点头。
高怀亮喘息道:“如今营中无人能闯敌阵回京搬兵,只有你行。去吧!把我扔下,不可顾我。”
郑印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咬牙道:“不!我先送你回寿州,再去搬兵!”
话音未落,他拨转马头,战马嘶鸣着腾起尘浪,向北城疾驰。
林文善跑出一段,忽觉无人追赶,心头一惊:“不对!”他掉转马头,怒喝:“截住他们!一个也别放走!”
喊声未落,郑印已如流星般冲来。战马踏血而行,他人似雄狮,马似飞龙,长枪横空,杀声震天。南唐士卒早被杀破胆,吕氏兄弟已亡,军心早乱谁能拦得住他!
一路血雨腥风,尸横遍野。郑印连闯三阵,转瞬抵达北城。营门紧闭,他抡起长枪,猛砸三下“啪!啪!啪!”铁门碎裂,半扇轰然倒地,尘浪腾起。乌龙驹跃过战壕,飞落城下。
郑印勒马停步,大喝:“高叔叔,到寿州了,快下马!”
喊声中无人应,他心头一紧,回头望去只见高怀亮早已昏迷,双手仍死死搂着他的腰,指节发白。那一刻,郑印喉头一哽,迅速下马,将他抱到地上。
他仰头冲城上高喊:“城上听着!快报皇上我把高怀亮将军救回来了!”
城头上,赵匡胤与群臣早站在那儿,望着远处厮杀良久,人人心悬一线。忽见那骑白马少年浴血而来,身后驮着一将,众人皆惊。
赵匡胤扶着垛口,俯身问道:“何人?”
郑印昂首回喊:“皇上伯父在上,郑印给您磕头!”
“郑印?”赵匡胤身躯一震,几乎站立不稳。脑中嗡鸣作响,他喃喃道:“你是我三弟郑子明之子?”
“正是!孩儿闻伯父被困,特来救驾!”
赵匡胤目光湿润,泪光在城头的风里闪烁。他忽然想起那一夜的血案自己亲手赐死郑子明,如今子侄以命相救。
那一瞬间,他心如刀绞,羞愧与感激交织胸口,竟失声道:“皇侄平身!快开城门快!”
铁门大开,赵匡胤亲自出迎。高怀亮被人抬入城中,军医救治;赵匡胤握着郑印的手,上下打量,叹道:“好个忠烈之子!”
郑印沉声道:“伯父!高叔嘱我搬请京兵,救出寿州。”
赵匡胤点头:“好,先歇息几日再走。”
“不行!”郑印的眼神如火,“敌营方乱,若我此刻杀回去,趁其未定,方能闯出重围。若待数日,敌兵复整,便难再行!”
赵匡胤心中虽感动,却仍犹豫。苗从善上前一步,朗声道:“陛下,救兵如救火!少王爷英勇非常,正当此时。速去速归,方能挽回大局!”
天边的残星在冷风里颤抖。寿州的北城外静得出奇,唯有城头的火把在风中摇曳,映得赵匡胤的面色时明时暗。
郑印披着盔甲站在他面前,满身的血迹还未擦净,神情却镇定如铁。赵匡胤沉声问:“贤侄,可曾明白孤的意思?”
郑印点头:“我知道。”他把高怀亮怀中那卷圣旨郑重接过,束在怀内。赵匡胤命人取来干粮与水:“这是五斤斗肉、十个馒头、一葫芦清水,足够你一夜所需。”又令兵卒替乌骓饮水喂料。夜风中,城头鼓声已过四更,天边的鱼肚白隐约泛起。
郑印整好盔带,轻抚战马的鬃毛,低声说道:“伙计,今日你要再辛苦一趟。若能冲过去,咱们就歇;若冲不出去,再回来也不迟。”乌骓正吃得欢,听见主人语声,昂首长嘶一声,喷出一股热气,像是在应诺。
赵匡胤忽然拦住他:“贤侄且慢!你无甲护身,闯敌营太险,怎可赤膊赴死?”随即传令:“取我行宫中的乌金盔甲来。”
片刻后,侍卫飞马而回,怀中抱着一副光可照人的乌金战甲。这副铠甲曾是赵匡胤当年命宾州能工为弟郑子明铸造的寿礼。弟亡甲存,自此随军在侧,从未赠人。
赵匡胤望着这副战甲,目光黯然:“此甲,本为你父而铸。今日赠你,也算物归原主。”
郑印双手接过,心中涌上一阵莫名的热潮。他披上内衣,套上乌金甲叶,扣紧锁带,装好兽面鱼尾,脚蹬虎头凹靴,外罩皂袍,背挂钢鞭。盔下的黑面映着火光,双眸如炬。那一刻,他整个人似被铁光吞没,英气逼人,令人不敢直视。
文武众臣齐声称赞:“真乃将星重生!”赵匡胤目光湿润,喃喃道:“子明泉下有知,也当含笑。”
苗从善上前,递给郑印一纸路线文书,嘱咐道:“到汴梁,速见一字并肩王赵光义,说明寿州危急,速发援军。夜路凶险,切莫走错。”
郑印点头,把路线藏入甲中,转身抱拳一礼:“伯父放心,孩儿必不辱命!”
他一跃上马,乌骓嘶鸣如雷。众人目送他在黑夜中驰去,火光被尘浪卷起,化作一条流动的金线。
南唐营中,士卒疲惫,帐篷间的火堆早成灰烬。将官皆以为闯营者已进寿州,不会复来,纷纷解甲入睡。那半扇破营门也无人修理,插着的橙叉散乱如草。血腥的夜风中,一切都松懈了。
然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滚来,如雷霆破夜。郑印策乌骓破风而入,枪光电闪,冲破黑暗。南唐兵卒惊呼未定,便被他一枪一个挑飞。乌骓踏血而行,风卷残旗,他如飞鹰入林,直扑中军大帐。
林文善正脱下盔甲,换上便衣,处理阵亡之事。忽闻营外乱作一团,中军官跌跌撞撞闯入:“元帅,不好了!那黑脸将又杀回来了!”
林文善面色骤变,心头一凉:“不好,他必是去搬兵的!快备马、取刀!”
命令未毕,营外的喊杀已远去。林文善冲出帐外,只见夜空尽头尘烟滚滚,那黑甲骑影早已不见踪影。
郑印一口气闯过敌营,马蹄踏碎晨露。天色微明,杀声远去,他终于冲出十里之外,来到一片林地。
他勒马停步,气息粗重。乌骓满身是汗,像被水洗过一般。郑印心疼地松开马腹带,解下鞍具,让马低头吃草。自己也卸下头盔,将盔甲包好挂在鞍上,靠着树坐下,只觉得腹中饥饿如火。
晨光初露,薄雾在林间缭绕。郑印靠着树干醒来,身上的盔甲微微泛着寒光。他伸了个懒腰,感觉筋骨都被夜风冻得僵硬。肚子饿得咕咕作响,他打开水葫芦,仰头“咕嘟”喝了几口冰凉的清水,又掏出干牛肉和馒头,大口咀嚼。肉香混着风中的青草气息,他吃得极香,像多年未尝人间烟火一般。
吃完,他把背靠在一块石头上,闭目小憩片刻,胸膛随呼吸起伏。几日征战的疲惫在这一瞬稍得平息。微风吹动他的鬓发,阳光穿透树叶,斑驳地洒在他脸上。醒来后,他神清气爽,从怀中取出那份路线文书,仔细辨认方位。
他牵着乌骓来到林边河畔,河水清澈,流声潺潺。乌骓探头饮水,溅起水花,又翻身在草地上滚了几圈,打着响鼻,神气十足。郑印忍不住笑,轻拍马颈道:“好兄弟,还得辛苦你一程。”
整理好鞍辔,他重新上马。朝阳升起,霞光照亮前路,远处的官道蜿蜒向北,他提缰一拉,战马嘶鸣,四蹄翻腾,奔上通往汴梁的大道。
一路上山川起伏,烽烟渐远。郑印白日兼程,夜宿荒野,饥时啃干粮,渴了饮溪水。自踏入宋境,沿途州县官府皆识圣旨之重,纷纷开门相迎。驿馆奉酒,府官备马,前呼后拥,皆以为天降英才。
几日奔波,春意已浓。那日傍晚,天色微明,远处城廓巍然在望汴梁。那熟悉的城墙、金色的瓦顶,勾起他胸中无尽的思绪。
“八年了。”他轻声喃喃。八年前,他告别母亲登华山学艺,如今归来已是满身战尘。母亲日夜盼他平安,泪早流干。想到此,他心头一阵酸楚。但随即一股使命感压过思乡之情万岁被困,国祚危急,岂可先顾私情?他暗自咬牙:“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我郑印岂能贪片刻温情?”
想到这儿,他打马加鞭,蹄声震地,如奔雷掠过长街。
入得城中,百姓纷纷侧目,那身乌金甲在晨光下闪耀,威风凛凛。郑印直奔午门,勒马而停,声如洪钟:“皇门官击鼓撞钟!启禀朝廷前敌郑印奉圣旨回京,有紧要军情!”
皇门官惊得面色一变,连忙跪倒:“将军恕罪!”
郑印下马,解下包袱,从怀中取出那卷金龙圣旨,双手高举过顶,肃声道:“圣旨在此,请一字并肩王赵光义速升殿!”
钟鼓齐鸣,金声玉振。午门前的寂静被震碎,殿内群臣皆惊动。
当朝监国赵光义,听到钟鼓声骤起,抬头与赵普对视,心头一跳:“前敌有人回报?”
殿头官疾声启奏:“王驾千岁,前敌郑印将军自南唐归来,奉有圣旨,在午门外候旨!”
赵光义心头大震,惊喜交加:“皇兄派人回来了?快!随孤接旨!”
他带领百官步出午门。晨光照在金殿石阶上,赵光义亲自上前,远远望见一个披乌金甲的黑面青年,满身征尘,头顶圣旨。那一幕,庄严得令他心头一酸。
赵光义率众跪拜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郑印俯身行礼:“二皇叔在上,小侄郑印叩见。”
赵光义快步上前,一把扶起他,目光打量身躯魁梧,双眸如炬,唇裂风干,眼中血丝密布。风尘仆仆,一看便知是连夜奔波而来。
“好孩子,你是何人?”
“二叔仔细看,我是郑印汝南王之子。”
赵光义愣了片刻,旋即恍然大悟,惊喜交加地笑道:“你真是郑子明之子?八年前你失踪,全家为你忧得寝食难安,想不到今日见你凯旋归来!”
郑印拱手道:“八年学艺于华山,今奉命搬兵救驾。前事一言难尽,待上殿细禀。”
赵光义抚掌大笑:“好,好!此事当殿而论。”
百官簇拥之下,二人步入金殿。郑印亲手将圣旨供上龙案,赵光义与群臣肃然行礼,前七后九、中八拜,仪式森然。
拜毕,赵光义展开圣旨,只见字迹雄浑,龙飞凤舞,尽显赵匡胤亲笔之势。郑印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亲笔书信,双手奉上:“此乃圣上手书,请二皇叔亲览。”
赵光义展开那封亲笔书信,墨迹犹新,字迹苍劲。才读了几行,他的手便开始发抖,整张脸僵在那里。殿上寂无声息,只有烛火微微摇曳。赵光义眼中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仿佛有人在胸口重重击了一锤。
他读到“孤被困寿州,六载不得脱身”时,整个人像被雷劈中。那一瞬,他心口发闷,几乎站立不稳。脑海轰鸣作响,仿佛长江决堤,怒涛翻卷,心神尽碎。那是一种深切的愧疚兄长在生死之间挣扎六年,而自己在京都高坐无知无觉。
赵光义抬头,眼中泪光闪烁,喉头哽咽。片刻后,泪如断线的珠子滚落,湿透龙袍。
赵普与群臣面面相觑,面色惨白。殿上弥漫着压抑的沉默,空气几乎凝固。赵普颤声问:“王驾千岁,皇上……竟被困六年?”
赵光义重重一点头,声音沙哑:“信中明言南唐围寿州六载,兵疲粮尽,元帅高怀德、先锋呼延凤被擒,生死不明。二十万大军,只余十万,皆伤亡累累……”
话未说完,他胸口一阵剧痛,几乎窒息。满朝文武的神色瞬间凝固,目中皆是震骇与惶恐。赵普一手按案,缓缓说道:“君陷险地而臣不知,实为不忠。”
赵光义闭目,声音低沉:“我们有罪……大宋有罪。”
殿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默默垂首。
这时,郑印走上前一步,声音铿锵:“二皇叔,眼下后悔无用。既知圣上危急,便当立刻发兵,不能再迟!”
这句直白的话如一根利针,刺破了满殿的懊悔。赵光义怔了一下,随后长叹一声:“说得是!可如今朝中将领多随皇上南征,京中所留皆文臣庸卒,能征善战者寥寥。即使出兵,又能托付谁?”
有人低声附议:“五王八侯皆在南阵,朝中武官不堪大用,若强派人去,恐徒送性命。”
赵光义握紧拳头,额头青筋跳动,却无话可回。殿内再度陷入沉默。
郑印的眼神愈发炽烈:“皇伯父在寿州度日如年,望穿汴梁。再迟一日,军心便散一分!二叔,救驾如救火能发兵,就立刻发!”
赵光义神色狼狈,喉头哽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普见气氛紧绷,忙上前一步:“王驾千岁,郑将军一路奔波,鞍马劳顿,理当暂作休整。况且他母亲陶王妃多年闭门谢客,只因丈夫战死、儿子失踪,几欲病亡。今儿少千岁归来,不如先让母子团聚,也可宽慰王妃之心。”
赵光义点头:“言之有理。”他看向郑印,神情温和了几分:“贤侄,这些年你上哪去了?”
郑印答:“孩儿八年前随陈抟老祖隐居华山,学艺修身。前阵皇上被困,陈老祖命我下山助国。我自寿州杀出重围,带圣旨回京。”
赵光义长叹:“陈抟仙师亲授,真乃天佑我宋。你有此机缘,也是命数。不过你一走,你娘盼得眼干。她多年闭门不出,如今见你归来,必定喜极而泣。先回府探望母亲,待你母子相聚之后,再来殿上议兵。”
“是!”郑印俯身行礼,接令出殿。赵光义又派两名御林军护送,并叮嘱:“沿途看护好郑少千岁。”
出了午门,阳光正烈。汴梁城的街道熙攘如潮,人声鼎沸。车马如流,酒肆茶楼、商铺摊贩,一片太平景象。
郑印勒马缓行,目光流连。八年光阴,他早已习惯山中寂寞与战场杀伐,如今重回繁华人间,竟有几分恍惚。街上孩童追逐,卖花女子笑声清脆,他忍不住笑出声来:“真热闹!”
这豪爽的一嗓子,把路旁一个小孩吓得“哇”地哭了出来。众人纷纷回头,只见他身披乌金甲,面色黝黑如铁,腰挎钢鞭,气势惊人。人群顿时让出两边,议论声四起。郑印有些尴尬,抓抓脑袋,索性一夹马腹快行。两名士兵紧随其后,穿街过巷。
转过几条街,来到东南角一座静巷,那里巍然耸立一处深宅大院,青石台阶十三层,朱门漆亮,铜环兽首,门额金漆“郑府”二字闪闪生光。
御林军指道:“少千岁,这就是您的家。”
“辛苦二位,回去复命吧。”郑印拱手,目送他们离开。
他伫立在门前,怔怔地看着熟悉而陌生的宅院。八年过去,门前的槐树已粗壮许多,屋舍重修,墙高瓦厚。那一瞬间,记忆涌上心头父亲出征时的背影,母亲目送时的泪光,一幕幕历历在目。
他深吸一口气,快步登上台阶,抬手敲响铜环:“母亲!我回来了!”
“咚咚”沉闷的敲门声在院内回荡。他又高声喊:“娘!是我,郑印!”
然而,院内寂静如坟,没有一点回应。只有风掠过屋檐,吹动门上的朱漆碎屑。
他愣在门口,心口阵阵发酸,忽而又狠狠一敲:“娘!开门哪!”
声音震动整座宅院,却依旧无人应答。
他不知道在那重重院落的深处,陶王妃已将自己与外界隔绝多年。自丈夫战死、儿子失踪,她心如死灰。她不肯再听朝歌,不肯再见官员,也不愿看世间夫妻相依、母子相拥。她常常在梦中听到有人喊“娘”,便披衣而出,却总是空院一片。久而久之,她不敢再开门,也不敢再做梦。
陶三春的父亲和两个兄长陶刚、陶义一同劝她:“妹子,节哀吧。丈夫死了,你再哭也唤不回他。儿子失踪,不代表永远没消息。你若真把身子哭坏,将来孩子回来,谁来照应他?你得保重。”
陶三春泪流满面,却也明白他们说得在理。悲痛中,她终于点头:“好,我听你们的。”从那之后,她吩咐家人紧闭大门,不许从正门出入,凡人来访一律不见,免得勾起往事。家中往来改走后门,井井有条。她还叮嘱道:“寡妇门前是非多,不管哪家大臣,哪怕旧识,都不许登门。”
时日一久,陶府便如被尘封的古庙,外人只知门外朱漆光亮,却不知门后早已荒寂。
陶三春并非寻常女子。她生性刚烈,悲痛之余不肯沉溺。为了不让心志沉沦,她买下府东的一片空地,修成演武场,日夜练兵演阵。她亲自招收四十名年轻健壮的丫鬟,亲自教她们骑射刀枪。晨起骑马驰骋,午后比武对阵,晚间研读兵书。她自己披甲执枪,与这些女兵同吃同练。
家中事务交由陶刚打理,他闲时也带着家将练阵。陶府日夜传来刀剑风声与喝令,已不像闺阁,而似一座小小兵营。
就在这样的岁月里,八年过去。
这日,陶府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咚!咚!咚!”
门环震响,惊起门内的两名护院家将。
“谁?”一个壮汉喝道。
门外传来洪亮的嗓音:“快把门开开!我回来了!”
两名家将面面相觑,满脸不耐:“谁这么嚷嚷?陶府门前岂容胡闹?出去!”
他们拉开门闩,提着棍棒冲出来。
郑印气得火起,眉毛一竖:“黑天白日关门闭户,还不识人!再不开门,我砸门了!”
“大胆!”一名家将指着他喝道,“你这黑小子跑哪来撒野?知道这是哪吗?王妃在内,惊扰主母,小心扒你皮!”
郑印勃然大怒,胸膛起伏,声音如雷:“我把你这对瞎眼的东西!你家少爷回来了,还敢放狂?快进去禀报王妃就说郑印回来了!”
那两名家将怔了怔,定睛一看:面前这人高大威武,眉目之间竟有几分当年郑子明的神采。再看那双眼,炯炯如火。两人忽然心头一震,急忙上前,一左一右打量:“上眼、下眼、左眼、右眼……”看了七遍,几乎同时惊呼:“哎呀,是少千岁!”
两人扑通跪地,连连磕头:“奴才该死!没认出少千岁,还请恕罪!”
郑印挥手让他们起身:“快起来吧。去里头通报,就说我回来了。”
一人急忙开门引路,另一人快步跑去后堂报信。
此刻,陶三春正坐在后堂书案前,手里翻着兵书,眉头紧锁,正在琢磨阵法。忽听丫鬟慌慌张张跑进来,喜声道:“王妃!少千岁回来了!”
陶三春手一抖,兵书滑落在地。她抬头:“你说什么?”
“少千岁郑印回来了!”
她猛地站起,脸色霎时变白,几乎不敢呼吸:“你……你别说梦话,真的是我儿?”
那丫鬟急得连连点头:“真的!他就在外头,王妃自己看!”
陶三春快步奔出,衣袂翻飞,心头乱如鼓擂。她冲出廊檐,刚一抬头,便看见院门处那熟悉的身影一个身披乌金甲、满身风尘的青年,正跪在地上,眼中含泪。
“娘呀!儿郑印回来了!”
陶三春怔在原地,心口剧烈跳动。那一瞬,她几乎以为是丈夫魂归那黑甲、那神情、那声音,简直与当年郑子明无异。泪水模糊了她的眼。
“娘!”郑印跪行几步,扑到她脚下。
陶三春终于回过神来,抬手颤抖地摸上他的脸。那触感温热、真实。她闭上眼,泪水滚落:“儿啊……真是你!”
母子抱头痛哭,泣不成声。八年思念与孤苦,在这一刻全都倾泻而出。
陶刚闻讯赶来,见此情景,眼中亦有泪光。他上前劝慰:“妹妹,莫哭了。这是喜事!印儿平安回来,是大福!”
陶三春抹去泪水,缓过气来,伸手替儿子拭泪,哽咽道:“来,孩子,快拜见你大舅。这些年,多亏他照料我母子。”
郑印叩首拜谢:“娘亲,大舅在上,孩儿谢恩!”
陶刚忙扶起:“好侄儿,快别这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陶三春问:“孩子,这八年你去了哪?”
郑印遂将自己被陈抟老祖收于华山门下、潜心学艺的经过一一道来。
陶三春听完,眼中既惊且慰,喃喃道:“这都是你父亲积的德。陈老祖是世外高人,喜忠良之后。如今你学成归来,为国效力,也算是郑门荣耀。”
她抚着儿子的头,泪中带笑,轻声道:“老天待我不薄。”
院中四十名女侍、老仆、婆子齐聚堂前,齐声道喜。陶府上下,久违的笑声第一次回荡开来。
汝南王府的庭院里灯火通明。花灯摇曳,笑语盈门,久闭的府门重开,琴瑟笙歌交织成一片。陶三春高兴得几乎要落泪,她仿佛又年轻了十岁。她一挥手,吩咐道:“赏!每人二两银子,一瓶酒,一方肉,今夜同庆!”
多年寂静的府邸,此刻重新焕发生机。那些曾在悲痛中低声行走的丫鬟仆妇,如今笑颜明亮;曾被寒风吹老的朱门,也被灯光映得温柔。笑声、歌声穿过院廊,传到街外,连夜色似乎都明亮了几分。
陶刚领着郑印去沐浴更衣。热水蒸汽腾起,铜盆边烛火闪烁,映得这位从前线归来的少年面庞如铁打的英雄,又多了几分柔光。换上家袍后,他不再是征战沙场的猛将,而是归家的孩子。
酒宴很快备好。三人围坐,烛影温柔。陶三春举杯,眼中泪光闪烁:“印儿,明日你上殿见赵千岁,让他知道我郑家后继有人。”
郑印一笑:“娘,我已经见过了。”
“什么时候见的?”
“先入朝后回家。”
陶三春的笑容在那一刻凝固,心头一阵酸楚。她低下头,轻声道:“孩子心中没娘了啊……八年不见,你回京先上朝,不先见我。”
郑印赶忙解释:“娘,您还不知道呢。皇伯父御驾征南,被困寿州六年。是师父让我下山救驾。弟子奉命闯敌营搬兵,有圣旨在身,不敢耽搁。赵千岁已准我回府休息,三日后还要来贺喜。”
陶三春听完,心口发紧,筷子轻轻一放,眼中光暗了下去。她默不作声,只觉心酸如刀割。
她害怕怕失去。郑家只剩她这一根血脉,如今才盼到平安归来,却又听他提“再上前线”。想到他闯过的万马军阵,她指尖都在发抖。
她也恨恨赵匡胤当年误杀郑子明,如今又让她的儿子冒死救驾。心底那股怨气,在这一刻全被勾了出来。
她暗想:“我丈夫替他征战,落得一死;如今又让我儿去卖命,这赵家天子,对得起我郑门忠骨吗?”
但她没有哭,只是长叹。心底默默决意:无论谁再来求,也不能再让儿子出征。
郑印看母亲神色,仍不明所以,反倒兴奋地说起寿州战事:“娘,前敌打得痛快!等赵二叔请出元帅,我还要随军再征。我师爷常说,功高莫过救驾,计毒不过绝谋。儿子也要立功,不白领朝俸!”
陶三春脸色一冷,语气带着决绝:“胡说!你这次好不容易回来,不许再去。只要我在家一日,你就休想离开!”
“娘皇上被困,儿子怎能袖手?”
“你不要管!孝在眼前,忠在身后。若你再提上阵,我就死在你面前!”
郑印怔住,眼神一滞,喉头哽住。他第一次看到母亲如此坚硬。陶刚忙打圆场:“好了,好了,说这些作甚?吃菜吧!”
酒席又恢复笑声,母子言语渐温。饭后,陶三春命儿子演武。郑印披甲持枪,拳势如风,枪花翻转,气流呼啸。陶三春在旁边看得目不转睛,笑中含泪。自丈夫死后,这是她第一次笑得这样明亮。
夜深,月色如水。郑印安睡在内室,陶三春却辗转未眠。她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儿子的脸,仿佛在看一颗久违的心。她伸手轻抚他额头,指尖颤抖。那一夜,她看了许久许久。
三天过去,汝南王府张灯结彩。陶刚特意请来梨园班子,唱的都是郑家旧曲。鼓声咚咚,笙箫齐鸣,陶三春笑得像久旱逢春。
可到了第四日清晨,郑印早早梳洗整装,要上朝复命。陶三春执意不让。
“娘,赵千岁吩咐三日后见面,我不能失信。”
“你要走,就踏着我的尸体!”
母子对峙,气氛僵持。
忽然,院外传来鞭炮齐鸣之声“呜咣哇!锵锵鸣礼哇”声震天庭。
陶三春一愣,眉头一皱:“府门外怎么这般热闹?”
不一会儿,家丁慌忙来报:“王妃!赵千岁与丞相赵普率文武百官,已到府门外求见!”
陶三春神色冷下。八年,赵光义从未踏进这道门,如今却率百官而来,她心中明白非喜即谋。
“告诉他们,”她沉声道,“我身体不安,怕怠慢贵客。且我夫已逝,我乃女流,见外臣有失体统。请他们回吧。”
家丁领命,来到朱门外,朝众人一礼,将话传达。
赵光义闻言,脸色发烫,心里既尴尬又恼火,转头问赵普:“丞相,她不让见,咱们怎么办?真回去?”
赵普眯眼思索,缓缓摇头:“千岁不可回。今日,她叫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不行,我们就跪门不起!”
赵光义一怔:“跪门?”
赵光义立在汝南王府门前,春风拂过衣袍,他的手却一直搓个不停。自从郑印回朝搬兵,朝堂上便乱成一团。寿州危在旦夕,赵匡胤久困前线,他这个监国的弟弟夜不能寐,召集群臣连开三日议事,却依旧选不出一位能统十万之众、救驾破敌的元帅。
文官们只会摇头叹息,武将们汗如雨下,谁也不敢出头。赵光义急得在金殿上来回踱步,靴底踏得玉砖发响,低声喃喃:“朝中竟无人可用吗?天下的忠勇,竟都死绝了吗?”
赵普立在殿侧,眼珠微转,终于沉声道:“千岁,天下能人虽多,然京中当下,论勇略、论胆识、论韬略,能压得住南唐诸将的,恐怕只有一人。”
赵光义抬头:“谁?”
“陶三春。”
此言一出,满朝震动。有人失声道:“她是女子!”
赵普冷笑:“女子又如何?陶王妃巾帼不让须眉,当年午门兵变,她手执长枪,独立门前,连高怀德也不敢上前一步。论勇,胜过须眉;论谋,粗中有细。她读兵书、练阵法,据她兄长陶刚言,这八年来未曾荒废,反而精进。若由她挂帅,以郑印为先锋,母子同心,十万之师必能破敌!”
殿上群臣面面相觑,随即纷纷颔首:“正是!陶三春挂帅,名正言顺!”
赵光义皱眉,心中仍有犹豫:“只是……她丈夫已故,心灰意冷。她恨皇兄杀了郑子明,恐怕不肯再出头。”
赵普微微一笑,拱手而道:“人不禁百言,木不禁百斧。陶王妃虽有怨气,却知大义。只要咱们以国难相求,情理打动,她必不忍坐视。”
“可让女子领兵,传出去体统何在?”赵光义仍迟疑。
“体统?”赵普一抬头,目光锐利如刀,“国难当头,管它男儿女儿,谁能救驾,谁就该挂帅。若不听老臣之言,请元帅你另寻吧!”
赵光义沉默半晌,终于咬牙:“听你的。”
于是赵普下令朝中大臣、文武百官,一个不落,全随赵光义前往汝南王府,请陶三春挂帅。
这一日,府门朱红,春风微起。赵光义一行跪列门前,礼数极尽,却被告知:王妃病重,不便接见。
赵光义面色尴尬,抿唇无言,回头问赵普:“丞相,这可如何是好?真要回去?”
赵普微微一笑,眸光闪动:“不急。”他走上前,对守门家将沉声道:“王妃若不便见客,我们不强求。可我们是奉旨来给王妃贺喜她母子八年团聚,朝中文武皆心慰。王妃可不见,我们只求见一见少千岁,奉上贺礼,如何?”
家将迟疑了一下,只得转身入内通报。
陶三春听完,神色微变。她早知赵光义登门必有求,但对方口称“贺喜”,若一味闭门,反显失礼。沉默片刻,她淡淡道:“好吧,让印儿去迎他们进来。”
“是。”
此时,郑印正在书房踱步。三日来,他日日思去复命,母亲却死死拦着,让他焦躁如焚。听到母命,立刻提气而起:“赵千岁来了?”
他整了整衣襟,快步出门。府外,赵光义与群臣齐齐起身。郑印拱手一礼:“见过二皇叔,见过诸位大人。”
众人齐声还礼,赵光义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贤侄,你母子团圆,实乃大宋之幸。”
进了客厅,众人落座。茶香袅袅,气氛却隐有一丝沉重。赵普放下茶盏,语气温和却直白:“少王千岁,可知道我们为何而来?”
郑印笑道:“为看望我娘。”
赵普笑着摇头:“只对了一半。实不相瞒寿州危急,皇上被困六载。朝中群臣商议多日,无一人堪当元帅之任。论才识与胆略,唯有王妃陶三春可救社稷。我们来此,是奉命请王妃挂帅,统兵南征。”
郑印怔了一下,眼中光亮闪动。母亲若能再披战甲,那是天下少有的英姿!他欣喜道:“我娘若肯挂帅,我愿为先锋随军出征!”
赵普微笑:“那就看你能否劝动王妃了。”
“我去叫她!”郑印应声而起。
他一路疾步入后堂,只见陶三春正坐在榻边,手中兵书未合,神情冷峻。
“娘!”郑印兴冲冲地上前,“朝中诸臣来了,请您挂二路元帅,统兵救驾。娘,这可是大好事啊!”
陶三春身躯一震,缓缓抬头,眸光冷得像刀。
“我就知道,”她低声道,“赵光义这趟来,不会无事。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他求什么?求我母子去卖命?”
“娘”
“闭嘴!”陶三春霍然起身,目光逼人,“孩子,你太天真。咱郑家父子忠勇,却换来什么?你父亲郑子明,为国征战,被赵匡胤错杀于朝堂;如今他们又想让你去替他卖命?!”
她指着门外,声音颤抖:“咱们这一家,被赵家害得家破人亡,如今只剩你一根骨血。他们对得起我们吗?还要你去救他?妄想!”
郑印被她的话震得一时语塞,半晌才低声道:“娘,父亲的死我不怨皇伯。国家有难,咱们吃他的俸禄,理当报效。若不救驾,皇上若有闪失,大宋江山倾覆,我们成了亡国之臣,岂能苟活于世?”
陶王妃沉默了良久,脸色冷若冰霜。厅堂外的风轻轻掀动门帘,烛光摇曳,她的目光却像刀子般闪着光。
“孩儿,”她终于开口,语气缓慢却坚决,“王位、功名,咱们都不要了。明天一早,我们母子收拾细软,回陶然口去。那山清水秀之地,竹林听鸟,山泉观月,不食朝禄,不问天下。无官一身轻,无命一身安,比什么都强。你爹死于权场,我不想你再步他后尘。”
郑印一听,眼中闪过惊色,胸口像被石头压着。他猛地摇头:“娘,这话孩儿不能答应。儿子生在大宋,食朝之禄,理当报国。父亲临终若有灵,也不愿我逃避。”
陶三春一拍桌案,满脸怒意:“那娘替你说!”
说完,她猛地起身,打开柜门,从最底层取出两只沉重的印盒,紧紧抱在怀里,转身就走。她的脚步快得像一阵风,衣袖翻飞,步伐中带着怒气与决绝。
外厅众人只听见“嗒嗒”脚步逼近,赵光义连忙起身。文武群臣也纷纷侧立,气氛瞬间紧绷。
陶三春步入厅堂,乌发挽成高髻,青衣不饰金翠,神情却如刀削。她的眼神扫过众人,每一个人都不敢直视。
赵光义起身行礼,语声郑重:“王嫂,光义与诸臣冒昧叩门,非为惊扰,只为朝国危急,特来请教。”
“二王千岁来得正好。”陶三春冷冷打断,语调平静,却透着锋芒。“我正要上奏一本。”
赵光义一愣,忙问:“不知王嫂有何奏事?”
陶三春微微一笑,那笑意中带着刀锋:“我丈夫郑子明死后,三春心灰意冷,不问世事。原想辞官还乡,只因儿子下落不明,留守京都等待。如今印儿归来,母子团圆,夙愿已偿。我母子已无挂碍,特此辞官挂印,还乡为民,望二王千岁恩准。”
话音一落,厅中气氛骤冷。
她将两只印盒“砰”地一声放在桌上。那沉闷的声响,如同两记重锤砸在众臣心上。
“这两枚印,”她淡淡道,“一是汝南王郑印的官印,一是我康寿宫封号之印。今日一并交回,从此与朝政无涉。”
众人面面相觑,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陶三春又吩咐:“来人!把祖堂中皇上赐我的黑虎龙锤取来!”
片刻之后,家将小心翼翼捧上一对漆黑沉重的铁锤,纹饰盘龙,寒光森森。那是当年赵匡胤亲赐的兵器,象征着荣耀与信任。如今,她亲手将它放在赵光义面前。
“这对锤,当年是先帝所赐。今日,我母子既不领诰封,也不领兵权,这兵器,也还给赵家。”
赵光义怔在当场,手指微颤,连话都说不出。眼前这一幕,让他心底的最后一点希望也在崩塌。
她不仅拒绝挂帅,连官职、封号、兵权、荣宠都一并抛下。
他心头一阵发凉,脸上闪过茫然的神情若陶三春不出征,朝中再无能将。寿州困局,便是无解。皇兄赵匡胤……或许真的回不来了。
想到此处,他的喉咙紧缩,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殿中一片死寂,唯有烛火噼啪作响。
赵普默默看着陶三春,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笑。那笑容里有冷意,也有算计。
“陶三春啊,陶三春,”他在心中暗道,“你以为躲得开天下之事?你不肯出头,我赵普也不会轻易放手。今日若请不出你挂帅,这丞相之位,我也不坐了。”
他缓缓转身,看向赵光义,眼神中闪烁着某种意味深长的光。下一刻,他似乎已经有了计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