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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汝南王府的灯火映在石阶上,风掠过朱门,卷起一缕冷香。堂内的气氛凝重如山。赵光义与赵普并肩而坐,文武大臣分列两侧,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厅前那位端坐的女子陶三春。

她一身素缎衣衫,乌发挽起,眉宇间英气犹存,只是那份冷傲的神色,如冰雪覆盖山川。赵光义先开口,语气温和:“王嫂,今来叨扰,只为一事。前敌寿州危急,圣驾被困,群臣议论再三,唯有嫂嫂才堪统兵挂帅,解此国难。”

陶三春面色不变,缓缓起身,声音清冷:“我并非不知国事艰难,只是自子明亡故后,我已心如死灰,不问朝政,与世无争。如今印儿归来,我母子团聚,便要辞官还乡,归隐原郡,不再受这纷扰红尘。”

说罢,她吩咐家人取来印盒与封诰,双手奉上,放在案前,沉声道:“此乃汝南王印与康寿宫封号,今日一并交还。请二王千岁恩准。”

赵光义怔住,手指微颤,一时语塞。赵普却忽然站起,满脸镇定,缓缓说道:“二王千岁,既然王妃心意已决,不若就此开恩,放她归乡罢。”

赵光义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赵卿,此话何意?你方才主张请她挂帅,如今反劝我放她走?”

赵普却笑而不语,目光如深潭般平静:“殿下想想看。万岁被困寿州,里无粮草,外无救兵。若再迟疑数日,南唐铁骑必压境,汴梁危若累卵。到那时,您与我皆成俘虏,家破身亡,恐怕连陶王妃母子都难自保。若今日放她离去,也算是买鸟放生,留她一条生路罢了。”

他的话音缓缓,却字字如刀。

陶三春听到“买鸟放生”四字,心中陡然一震。她抬眼望去,赵普眼神沉稳,语中带着讥意。她冷冷一笑:“赵丞相,你以为陶三春怕死吗?”

赵普拱手淡笑:“既不怕死,为何要走?”

陶三春声音一滞,心头泛起怒意:“三春虽为女流,绝非畏刀避剑之辈。”

赵普反问:“既然不畏生死,缘何国难当头却弃甲归田?万岁身陷敌围,十万将士血染疆场,你却以私怨拒命,不怕天下耻笑乎?”

这话如惊雷炸响,满堂肃然。陶三春的胸口剧烈起伏,唇角微颤,却说不出话来。

赵普乘势而上,语气转为严厉:“王妃,你夫郑子明生前与圣上同袍共患,忠义并称。若他泉下有知,见你今日所行,必当怒而不瞑!十万军卒、无数将士哪个不是别人的儿子?他们的母亲亦有血有泪,可哪一人前来索子?皆明白有国才有家。你今若自保而弃国,那便对不起天下苍生,对不起郑王爷的忠魂!”

他一番言辞,掷地有声。

陶三春双手紧握,指节泛白。她低头沉默良久,终于哑声道:“我并非贪生,只是胸中有怨,不愿再为赵家卖命。”

赵光义上前一步,语气柔缓:“王嫂,当年皇兄误杀郑王,实乃一时错判,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事后悔痛不已,常提郑王之忠勇。如今圣上被困,国运危急,还望王嫂能以社稷为重,解万民于倒悬。”

陶三春眉头紧蹙,心中翻腾。是答应,还是拒绝?她沉吟不语,神色复杂。

赵普见她心意动摇,忽然对赵光义使了个眼色,低声说道:“千岁,时机到了。”

赵光义心领神会,却仍迟疑片刻。赵普微微一笑,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膝盖,又指向地面。

赵光义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微变。堂中群臣屏息。只见赵光义缓缓跪下,声音哽咽:“贤嫂不看我面,也看天下百姓的面。不看鱼情,也看水情。大宋危急,十万将士生死在此一举。若嫂嫂不肯出山,小弟今日便跪不起!”

他“扑通”一声重重跪下。众臣见状,齐齐跪地。

这一刻,厅内群臣跪满一堂,盔甲铿然,烛火摇曳,映得墙上人影连成一片。

陶三春大惊,急忙上前相扶:“二王千岁,折煞我也!请快起身!”

赵光义摇头,泪湿衣襟:“嫂嫂若不答应,小弟不敢起身。”

陶三春的心猛然一酸,看着这一群伏地的朝臣,忽然明白这不仅仅是赵家的事,更是天下的事。她闭上眼,长叹一声,声音沙哑却坚决:“罢了!我陶三春一身血肉,本就生为国家人。若此战能救万岁于危亡,便是死,也无怨无悔。”

赵普大笑,拱手而拜:“王妃深明大义,社稷有望!”

赵光义连连称谢:“贤嫂若肯挂帅,小弟感激涕零!”

陶三春擦去泪痕,神色恢复冷峻:“我有一事相求。若我挂帅出征,须得自选两员副将同行,若不同意,我便不去。”

赵光义慌忙答道:“文武百官尽在此列,王妃尽可择取。”

陶三春端坐厅中,目光清冷如刀。赵光义与赵普立于案前,文武群臣分列两侧,空气中弥漫着未散的紧张。

“王妃若挂帅,先锋人选可有打算?”赵光义问。

陶三春缓缓抬头,语声清冷:“我挂帅出征,不便挑男将为先锋。我要两名女将方能行事自如。”

厅中顿时一片哗然。赵光义讶然道:“女将?朝中何来女将?王妃若能点出名来,小王自当应允。”

陶三春的眼神如刀,字字铿锵:“我要老皇姑燕长公主赵美容为先锋,高怀亮之妻李秀英为副先锋。”

这一句话,震得众臣目瞪口呆。赵光义嘴角抽动,脸上掠过几分尴尬与犹豫。他知道妹妹赵美容素习习武,骑射皆精,幼年时曾随兄练兵校场,武艺确有根基但她毕竟是公主、皇族之尊,何曾上过沙场?

他心中暗暗叫苦:要叫亲妹子上阵,这叫我如何开口?可若拒绝,陶三春定然反悔,不挂帅出征;若答应,又要冒皇室蒙难的风险。

陶三春看透他的心思,冷冷道:“二王千岁,我明言在此:若这两位女将不随我出征,我便不去挂帅。她们若去,明日我即整兵十万,破南唐、解寿州!”

赵普闻言,暗暗点头。陶三春此言虽锋利,却有深意这两人皆出自高氏,赵美容是皇室血脉,李秀英是高怀亮之妻;她们若同行,朝野震动,军心必定大振。此举既是挑将,也是立威。

赵光义为难之极,神色几变,只得强笑道:“贤嫂所言,容我回宫与皇姑、李夫人商议一番,再作定夺。”

陶三春略一点头,神情冷峻:“好,我等你回信。”

赵光义与群臣告辞,出了汝南王府。夜风拂面,宫灯在风中晃动,他叹息一声,对赵普低声道:“陶三春这人,真是逼人太甚。”

赵普微微一笑:“正因她敢逼,方有统军之魄。若换旁人,早已吓退了。她是女中丈夫,舍她其谁?”

赵光义叹息不已,回宫后连夜召旨,遣人去请燕长公主赵美容入殿。

未及片刻,皇姑赵美容乘凤辇而来。殿中灯火辉煌,赵光义与群臣肃立。赵美容一袭银罗宫装,鬓插金凤,神情雍容。她行礼坐定,问道:“王兄深夜召我,所为何事?”

赵光义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贤妹,此番前敌危急,皇兄被困寿州,元帅高怀德被擒,平东侯高怀亮重伤。今日汝南王妃愿出征为二路元帅,唯有一条件请你与高怀亮之妻李秀英为先锋官。此事,你可愿应?”

赵美容听罢,整个人怔在原地,脸色一瞬间失去了血色。

“皇兄……被困?”她的声音低而颤抖。

赵光义点头。

赵美容的泪水夺眶而出。七八年来,她未曾再见丈夫高怀德一面,日日焚香祈盼,如今忽闻噩耗,胸口一阵刺痛。她几乎站立不稳,双手紧握衣袖,泣声断断:“丈夫被俘,兄弟重伤……皇兄又在险境……这世道,怎叫我一人承受!”

她低声啜泣,声音哽咽,群臣不敢仰视。

赵普上前一步,语气温和而笃定:“公主,国难当头,家仇可解,社稷不可亡。若王妃挂帅,必需你与李夫人同行。只要你们出征,皇兄可救,怀德亦有生还之望。”

赵美容抬头,泪光中闪着刚毅的神色。她咬唇道:“皇兄有难,臣妹岂能坐视?赵美容虽为女子,亦是赵家骨肉。既然陶王妃相请,我万死不辞!”

顿了顿,她又低声道:“只是……李秀英弟妹家中无主,还需照料侄儿高琼,我想让她留守府中,照料家业。”

赵光义急忙摇头:“贤妹,此事不可。陶王妃言明,你们二人一去一留,她便不出征。李夫人武艺不下于你,她若同行,方能左右呼应,护你周全。”

赵美容沉默良久,泪水再次滚落。她望着殿中的群臣,缓缓点头:“好!我应下此命。但请王兄立即下旨,以免耽误战期。”

赵光义连声称谢,命笔刷旨:“陶三春为二路征南元帅,赵美容为先锋官,李秀英为副先锋官,明日点兵,星夜启程。”

次日拂晓,宫钟初鸣,凤辇缓缓驶出东平王府。

赵美容回到府中,卸下凤冠霞帔,换上素缎宫装。弟妹李秀英迎上前,焦急问道:“嫂嫂,为何深夜入宫?”

赵美容将朝中所议一一道来。李秀英听到“高怀亮重伤”的消息,顿时失声痛哭:“嫂嫂,他可是我命啊!我不能让他死在敌营我得去救他!”

赵美容伸手握住她的手,声音低沉却坚定:“是啊,咱们不能任命运摆布。陶王妃挂帅,咱们姐妹同征,这一仗,不仅是为夫君、为兄长,更是为咱赵家、高家、为天下百姓。”

夜深如水,东平王府内一片寂静。廊灯昏黄,帘影轻摇。赵美容与李秀英并肩坐在后厅,烛火映在她们的脸上,一人神色凝重,一人双唇紧抿。

李秀英率先开口,声音坚定而低沉:“嫂子,我愿意到前敌去。别说我丈夫还在那寿州战场上就算他不在,万岁有难,我们也该去搭救。咱姐俩一块儿上阵,把他们哥俩救出来!”

赵美容抬起眼,叹息一声:“我的傻妹妹,咱都去了,这个家怎么办?”

李秀英反问,眼中透着冷光:“人都要没了,还要家干什么?”

“家可以不要,”赵美容语气稍重,“可你侄儿高琼呢?他才十六岁,年纪尚小,你舍得丢下他?”

李秀英沉默了,低下头,指尖搓着衣角。那孩子是她们两家的命根子,一天不见都惦记。可眼下要去前敌,谁能保证能活着回来?她的心口阵阵发紧,终是咬牙道:“嫂子,我去救驾,你留下来照看孩子吧。”

赵美容苦笑,摇了摇头:“我不去不行。陶王妃说得明白我们俩不当先锋,她就不挂帅。要救皇兄,非我们不可。”

李秀英抬起头,眼神明亮如火:“嫂子,这时候就得豁出去。你不能留在家,我更不能留在家。你出征在枪刀林里,我哪放得下心?再说,如今国家多难,正是用人之时。陶三春丈夫早亡、儿子新归,她母子寡居尚肯为国出征,我们比她强什么?人家也是一个儿子,她都不怕死,咱俩还有什么可留恋的?高琼十六岁,已经懂事,有二舅、三舅照应,咱不用牵挂。只要我们不怯,世人不会说高家女怕死!”

赵美容沉默良久,眼中闪过一丝光。她缓缓伸手,握住李秀英的手:“妹妹说得对。国难当头,岂能贪图安逸?咱们姐妹一块儿去,也好有个照应。来人去吩咐收拾行装,把高琼叫来,我要亲口嘱咐几句。”

片刻后,院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高君保也就是高琼,正从后花园赶来。少年身材修长,眉宇英朗,练枪的汗珠还挂在鬓角。

他走进厅中,见母亲与婶母端坐,立刻俯身行礼:“娘,您唤孩儿?”

李秀英柔声笑道:“孩子,坐下吧。”

高君保摇头,神色恭敬:“二老面前,哪有孩儿的座位?”

“自家人,不必拘礼。”赵美容道。

高君保这才躬身:“孩儿告坐。”

他刚坐下,赵美容缓缓开口,将郑印破围搬兵、陶三春挂帅、她与李秀英被任命为先锋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她的声音平静,却藏着母亲的忧思与隐痛。

说到最后,她看着儿子,神情温和又庄重:“明天我和你婶娘要随军南下。此去寿州,生死未卜,不知何年何月能归。家中大小事务,都要你掌管。钱粮出入,要明白谨慎;对待仆从,要仁厚宽和。你要勤学文武,三更灯火五更鸡,莫负大好年华。记住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日后要顶门立户,为宋室尽忠,为高家扬名。”

话音一落,屋内静得只能听到烛火的轻响。

少年抬起头,眉宇间有一股沉静的英气:“娘,孩儿明白。”顿了顿,他忽然又道,声音坚定而洪亮:“我父被俘,叔叔受伤,皇舅被困,前敌盼救如久旱盼甘霖。如今国家用人之际,怎能少我高家一员?孩儿不愿在家苟安,我要随二老同去前敌,一来为国家效力,二来在二老身边尽孝!”

赵美容怔住,心头既震动又欣慰。那是她第一次真正看到儿子身上的男子气。她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却仍劝道:“君保,你还小,未及弱冠,虽勤习武艺,但枪法未必炉火纯青。沙场杀伐非比寻常,去也无益,只会让我分心。”

高君保昂起头,神情坚毅:“娘!一辈子不出马,永远是小驹。孩儿虽年少,却敢立志。高家枪法代代相传,我日日勤练,已能得其精要。若连我都退缩,高家血脉岂不绝了勇气?请娘成全我,让我上阵杀敌!”

赵美容面色一沉,语气冷峻:“胡闹!你还只是个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你父与叔叔征战多年尚有失手,你又算什么?战场无情,刀剑不认人!”

少年跪地,目光燃烧如火:“娘总当我还是小孩子,可古来少年立功者何其多?“韩信当年不过一介布衣,忍胯下之辱,终成兵仙!我虽稚嫩,却也愿踏血沙场!孩儿虽愚笨,也愿为大宋出一份力!娘常说我年幼,可古来少年立功者何其多?霍去病十七封侯,李广十六射虎,哪一个不是自军阵杀出?孩儿虽愚,却也愿搏命,为大宋出一份力!若只知苟安,便不配姓高!”

“你还敢拿自己去比古人?”赵美容冷声道,眉头紧锁,语气中带着责备。

高君保昂首不屈,眼中燃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劲与血性:“娘,我当然比得!您不是总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吗?昔日封王年间,陈塘关李靖人称托塔天王,他膝下三子,木吒七岁就打死猛虎,扒下虎皮给父亲做椅;哪吒七岁闹东海,抽三条龙筋做勒甲绦。他哥仨加起来才十四岁,我今年十六,比他们还大两岁这不算是老将了?再说大唐罗成十二岁夜打登州救秦琼,三国周瑜十四岁督水军,甘罗十二就拜相!我今年十六,早该上阵报国!我父、我叔也是十六岁从军,阵前听差,为国冲锋!怎么轮到我这儿,就成小孩了?娘,您偏心!”

赵美容脸色一沉,低喝:“住口!”

李秀英在一旁,原本想劝,却被这对母子的气势逗笑了:“哟,我们的小将军,还真能说会道。好啊!明天不让你上阵,倒是给你娶个小媳妇,让她陪你练枪,可好?”

“我不要媳妇!”高君保一挺脖子,声音愈发响亮,“我要到前敌去!”

李秀英收了笑,语气也柔和下来:“君保呀,跟你明说吧。就是你三十六岁,我们也不会让你去。你是高家唯一的根苗,你父亲和你叔叔生死未卜,若你再出事,我们还有什么活头?你是咱们高家的血脉,活着才有希望。”

少年眼中闪出倔光,胸膛剧烈起伏:“娘,婶母,你们不怕死,难道我怕?自古为国而亡者,忠魂长存,名垂千古!孩儿若死,也要死在沙场上,不愿在家苟安!”

“放肆!”赵美容一拍案几,声音震得屋中灯火都晃了晃。她眼神冷厉,透出皇族的威势:“我是皇姑,你婶母是侯爵夫人,你父是王爷,你叔是侯爷咱们生来就该为国效命。但你不同,你是高家后嗣,是我高门唯一的血脉。没有命令,不许你踏出府门一步!你是个白丁,用不着你去南唐拼命!”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冷厉:“顺者为孝。你若真懂孝道,就该留下来守家,照看宗祧。明早我们要出征,你不思送行、反来顶嘴,成何体统?再多言,看家法伺候!”

一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泼在头顶。

高君保愣在原地,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他张了张嘴,却再没能说出一个字,只得低声应道:“孩儿知错了。您别生气,我下去收拾行装,为二老送行。”

赵美容摆摆手,不再理他。

夜更深了。晚饭后,府中渐渐安静。高君保独自回到书房,坐在灯下发呆。烛火明灭,他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脸上是一种未曾有过的孤决。

他喃喃自语:“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去?我娘怕我死,她自己怎么不怕?她能去,我就能去!”

他胸中郁气翻滚,愈想愈憋,索性拍案而起:“我非去不可!”

他在屋中踱步,忽然眼中闪过一道光。心念一转既然拦不住,就背母私逃!

“她明早起兵出京,我今晚半夜走,一人快马,先到寿州。等我娘知道时,我早在前敌,她就拦不了了!”

想到这儿,他立刻动手准备。先去马棚添草喂马,又检查缰绳、鞍垫。随后回屋,用油布包好盔甲与随身换洗衣物,又将平日积下的二十两碎银收进包里,系在腰间。

天色已到二更,赵美容怕他多想,还特地来看他。高君保听见脚步,急忙钻进被窝,装作熟睡。

赵美容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儿子一眼,目光里满是母亲的柔情与担忧。她轻轻叹了口气,替他掖了掖被角,这才悄然离去。

等她脚步远了,高君保立刻睁眼,掀被下床,飞快穿衣,拿起包裹与银锏,推门而出。

他牵出战马,不敢惊动正门守卫,便绕到后角门。月色微冷,树影婆娑。他刚要推门离开,忽听背后有人轻唤:“少爷!您要去哪儿?”

他心头一惊,猛地回头是家人高福。

坏了!若被他报信,今晚便走不了。

高君保一愣,但很快镇定下来,眉头一挑,反倒笑了:“高福,你在这儿做什么?”

高福满脸忠厚:“李夫人不放心,叫我看看您是不是睡下了。结果我一来,就见您要出门,这……少爷,您要去哪儿啊?”

“我出去有点事。”

“什么事?”高福狐疑地盯着他。

高君保上前一步,神情忽变得诚恳:“高福,你待我好不好?”

“少爷这话可折煞我了!我伺候您这么多年,您待我恩重如山。”

“那我求你一件事,你肯不肯帮我?”

高福挠挠头:“少爷吩咐的,我哪敢不办?您每回偷偷出府玩,我不都给您瞒着?”

“好!”高君保笑着点头,忽然一躬到底,压低声音道:“这次,我要你再帮我一回一回就好。”

烛火在风中轻轻一晃,少年的身影在地上弯成一个深深的弧。那一躬,带着决绝,也带着一份尚未被人看懂的热血。

高福连忙摆手:“您这可折煞小的了,什么事您说。”

“你去取根绳子来,别让别人知道。”

高福一愣,心里纳闷,却不敢多问,忙应声而去。片刻后,他气喘吁吁地拿来一条粗麻绳:“少爷,这绳子要干什么?”

高君保接过,笑得神秘:“我试试你对我忠不忠。”

“忠呀!您绑吧……可别太紧。”

“紧不了。”他嘴上答得轻描淡写,手上却不容分说地一绕、一拉,绳索“咯吱”作响。高福吃痛直吸凉气:“哎呀!少爷,松点,真勒得慌!”

“我没使劲。”高君保轻声应道,手上却又添了几分力。

不多时,他将高福双臂反绑,又把人牢牢拴在后院的槐树上。

“少爷,这回可以了吧?快松开,小的还得回去回话。”

“别急。”高君保笑着拍拍他的肩,语气忽变得郑重,“我娘明日领兵出征,不许我去。我今晚要偷着走,先一步赶去寿州报信。你替我瞒着,明早再告诉我娘,就说我半夜失踪,你没看见人影。就这么一件小事,替我撒个谎,成不成?”

高福一听,脸都白了,连连摇头:“我的少爷!这哪是小事?您要跑了,皇姑得扒了我的皮!不行,您不能走,我得去报信!”

“哼,我就知道你不忠。”高君保眼神一寒,冷笑一声,“那就别怪我。”

他上前一步,抓住高福的衣襟,猛地撕下一大块布,团成团子;趁高福喊声未出,一手扣住他的下巴,另一手“噗”的一声将布团塞进口中。

高福“呜呜”乱叫,眼睛瞪得滚圆。

高君保低声道:“你受点委屈。明早我娘自然会放你,我若不捆你,你去报信,坏我大事;我若真逃不成,我娘也要治你瞒报之罪。现在这样,你反倒无辜。算我替你谋了个稳当。”

高福急得跺脚,嘴里发出模糊的“呜呜”声。

高君保把绳子又勒紧两道,退后几步,冷冷叮嘱:“你若敢喊出声,我回来先打的就是你。好好待着,等人放你。”

高福目送他离去,泪都快急出来了,心里暗骂:少爷这脑子,比狐狸还滑!

月光洒在院中,银辉一片。高君保牵出战马,小心地掩上角门。夜风拂面,带着一点凉意。他回头望了望母亲房中的灯光,心头微颤,眼中闪过一抹不舍。

“娘,孩儿不孝,唯有以功名来报恩了。”

他轻叹一声,翻身上马。

马蹄踏地无声,穿过静寂的街巷,直奔南城门。守备见他,连忙迎上:“哎呀,高少爷,这么晚去哪儿?”

“二皇舅派我去办一件军机大事,不得声张。”高君保沉声道。

守备一听,连忙应声:“是!”亲自开了城门。

吊桥放下,铁链作响,夜色如墨。高君保纵马踏过,回头望一眼,府邸已隐在远处。

他心中一阵畅快,长长吐出一口气:

“我终于自由了!”

天渐亮,红日破云。高君保一路狂奔,不敢停歇,马汗淋漓,鬃毛贴背。直到抵达玉象岭西,红日东升,他才勒马喘息。

他抹一把额头的汗,仰望天色,低声笑道:“娘,孩儿先行一步,寿州见。”

说罢,再度上马,直奔南方。

这一日,天忽变了。乌云自西北翻滚而来,雷声隐隐,风中裹着潮气。

“轰”一声巨雷撕开长空,大雨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打在盔甲上,溅起冷冷的水珠。高君保全身湿透,像被从天河里捞出的水人。他一手拉缰,一手遮眼,任凭冷雨鞭打在脸上,仍不肯停步。

风雨中,他的身影笔直如枪。

雨越下越大,道路泥泞,他误走了岔道,一头闯进了荒僻的山镇“双羊叉口”。

前方传来淡淡炊烟,一块褪色的幌子在风中飘动,上面写着四个字“闻爷下马”。

他勒住马,心中微喜:“避避雨,歇一口气。”

将战马拴在门口槐树上,他推门而入。

屋内灯光昏黄,木柜后坐着个老掌柜,正打着算盘。屋里还有三四个客人,或饮或谈,酒香混着湿气弥漫开来。

一个二十多岁的酒保迎上来,笑容殷勤:“客爷辛苦,快擦擦脸。外头雨大,想吃点什么?”

高君保接过毛巾,擦去满脸的雨水,笑着道:“先给我找个屋子换衣服,再来壶酒。”

“好嘞!”酒保应声,亲自端来净面水。

不多时,后屋响起换衣声。片刻后,那少年再度现身白缎箭袖、玉冠青巾,腰悬银锏,神采照人。

一时间,满屋人都停下手,忍不住回头打量。

灯火下,他面如冠玉、气宇轩昂,仿佛从画中走出的少年郎。那酒保目瞪口呆,心中暗叹:

这哪里是寻常人家子弟?简直是天上星辰落凡间。

高君保拢了拢衣襟,随意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屋内炭火微热,几盏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映出几位江湖汉子的剪影。一个算账的老头在角落打算盘,身旁酒保正用抹布擦桌子,抬眼一看见他,便笑盈盈迎了上来。

“客爷,您吃点什么?咱这小地方,粗茶淡饭,您可别嫌弃。”酒保搓着手,语气殷勤。

“有什么?”高君保抖了抖袍角,语气平静。

“五香豆腐干、豆腐丝、卤鸡、卤鸭、煮鸡蛋、咸鸭蛋,还有五香花生仁儿。”酒保数着指头,“炒菜没有,面食有包子、馒头、手擀面。”

“随便来四个凉菜,再上一盘包子。”高君保说完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喝酒。”

“哎呀,客爷,今儿下雨,您身上这冷气直往骨头缝里钻,不喝点酒暖身子?来壶烧刀子,保准您一身通透!”

高君保虽不喜饮酒,被这么一劝,加上确实寒意难耐,也就顺水推舟:“好,两壶。”

饭菜一一摆上,香气混着炭火味飘散开来。高君保埋头饮酒,自斟自饮,一壶下肚,整个人都松快了不少。

然而,吃至半酣,他忽觉不对屋里那几位食客一边放下筷子,一边偷偷瞟他,还交头接耳。连酒保和账房老头也时不时向他这边张望,脸上挂着诡异的笑意。高君保皱眉,悄悄摸了摸脸,又低头查看衣袍、靴子:没穿反、也没沾泥,哪里出了岔子?

“啪!”他一掌拍在桌上,沉声道:“酒家,你们笑什么?看我外乡人好欺负不成?”

酒保吓了一跳,赶紧躬身赔笑:“客爷莫恼,小人不敢无礼!是觉得您这样年轻俊朗,又风尘仆仆,像是为大事而来……小人斗胆揣测,是不是想上山试一试?”

“什么山?什么试一试?”高君保眯眼,冷冷盯着他。

“哎呦,客爷您真不是来招亲的?”酒保讶异地一咧嘴,“您这模样儿,上山的人十个有九个都不如您。”

“我从这儿路过,去寿州。”高君保眉头紧蹙。

“寿州?”酒保一愣,摇头笑道:“那您可走岔路了。眼前这条道,是通往双锁山的。寿州方向,早就被大水冲断路了,绕山才能过去。”

“……双锁山是谁的地界?”

“齐山大王刘老爷的地盘!他家小姐刘金定啧啧,那可是这百里山川的大名人!武艺高强,医术也好,前年我媳妇的咳喘,就是她老人家一包药给治好的。”

酒保一边说着,一边满脸神往地描述:“今年她十八,出落得花一般美,还立了块招夫牌,文武双试,胜者为婿。可惜啊,来的人多,败的人更多,没一个扛得住她三招的。”

“客爷,咱这儿可少见您这么俊的公子了。这年头,像您这样长得俊、气度又好的,不多见啊。您知道吗,最近双锁山上的刘小姐,正闹得沸沸扬扬呢。”堂信凑近几步,压低声音,“那位小姐,可不是寻常人。武艺高强、性子泼辣,哪个男人敢在她面前说三道四,轻则掉牙,重则削耳鼻!都是给她留下‘记号’的。现在啊,听说她还立了个‘招夫牌’,谁能比文比武赢了她,她就嫁给谁。”

高君保本就喝了些酒,听到这里,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心头的火气也蹭蹭往上冒。堂信还在自说自话:“不过,我看您这相貌气度,要真上山应招,那可真是郎才女貌的好姻缘了。只是不知道您肚子里有没有真东西?光长得俊可不行,还得有本事才行。”

“啪!”高君保猛地一掌拍在桌上,整张桌子“吱嘎”一声,桌腿竟直接陷入地板半尺之深。堂信吓得当场哑口,眼珠子瞪得溜圆,舌头伸出去半截,怎么都缩不回来。

高君保眼神冰冷,语气中透着愠怒:“你太小看人了。我们高家虽不是侯门贵胄,也不至于靠打擂台娶媳妇。哪怕打一辈子光棍,我高君保也不屑跟个女贼比武抢婚!”

堂信脸色一僵,忍不住辩道:“客爷,刘小姐您可不能这么骂!我们都敬着她,是个英雄人物。”

“英雄?”高君保冷笑,“她不顾廉耻,伤风败俗,在山口立招夫牌,这叫英雄?这是当众羞辱天下男儿!本来我不打算去双锁山,今天你一说,我非去不可!我不是去娶她,是要把那牌子砸个稀巴烂,省得再有不争气的男人上山去被她耍得团团转!”

他话音一落,站起身来,掏出银子丢在桌上,“结账!”

堂信忙不迭算完饭钱,心里却憋了一肚子气,看着他走出酒楼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小白脸不是好惹的脾气,咱刘小姐才不会相中他!要是被抓住,最好打他二十个嘴巴,给我们出出气!”

酒楼里几个老客人摇头叹气:“你们看着吧,他用不了多久就得被打回来。”

高君保却早已上马,调转马头,一夹马腹,直奔双锁山而去。他本想赶往寿州,如今却一肚子怒火,不发不快。他自己都清楚,这是喝了酒、动了气,是纯粹的倔性子作祟。但越想越不服气,堂堂男子汉,岂能被一个女子骑在头上炫耀?就算她再有本事,也不能这样当众羞辱天下男儿。

马蹄声在林间小路上回响,山峦起伏,连绵不绝。刚刚下过雨的山林中,紫竹翠松苍郁如洗,花草斑斓,清风带着湿润的香气扑面而来。鸟鸣婉转,泉水潺潺,一切都显得格外生机盎然。

走过几道山坡,一座高峰突兀而起。高君保仰头望去,见那山势巍峨,峭壁插天,林深草密,百花竞放。清泉从岩间落下,飞鸟盘旋啼鸣,怪石嶙峋如猛虎伏地,仿佛正等着与来人一决高下。

他坐在马上,冷眼一扫,忽然长声咳嗽几下,接着拍马高声喊话,故意折腾出动静,想引山上的人下来通报。

可等了半天,连根毛都没见着。高君保不耐烦了,催马前行,进入山口,沿着石道继续向前。果不其然,没多远就见一块立在路旁的大木牌,八尺高三尺宽,白底红字,两大字赫然醒目:“招夫”。

他勒马停步,冷眼扫过下方小字:

“告君子:我乃双锁山丹凤岭刘家庄刘金定,自幼习艺,年方二九。有意择夫,只恐怀才不遇,难结良缘。凡文武双全者,均可上山比试,若能胜我,愿以身相许。特立招夫牌。”

高君保看完怒极反笑,一口唾沫啐在地上:“呸!真是不要脸的黄毛丫头!嫁人该有三媒六证、父母之命,哪里轮得到你这么胡来?你不知礼数,那我来替你父母教训你!”

说罢,他抽出背后四楞银装锏,寒光一闪,猛然举起,对准招夫牌劈头砸下。

“啪嚓!”一声巨响,木牌应声碎裂,木屑飞溅,碎屑洒满一地。

招夫牌碎裂的瞬间,木屑飞溅,尘烟未散。高君保手握银装锏,胸口的怒火还在燃烧。他扬声喝道:“女贼!你竟敢立招夫牌羞辱天下英雄!今日让我撞见了,我倒要看看你能翻出什么浪来!”

他将锏收回,转身准备离开。刚转过马头,忽听山林中一声暴喝:“砸牌的野小子!有种的你别走!”

声音未落,树林“哗啦”一阵抖动,几只山雀惊飞,四条人影同时从树后跃出。刀光一闪,四个喽啰兵拦在山道上,青布头巾、蓝坎肩、腰系白带,背后一个“兵”字,前襟一个“喽”字,煞是扎眼。每人手中一口单刀,寒光逼人。

其中一人恶狠狠地喊道:“野小子!你长几个脑袋,敢砸我家小姐的招夫牌?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另一人接话,声音阴沉:“待我去给寨主传信,让他抽你的筋、扒你的皮、挖你的眼珠泡酒喝!”

高君保眼中闪过一丝轻蔑,策马上前半步,声音冷如刀锋:“叫走我也不走。你们山上男贼女贼一窝,我倒要见识见识,你们究竟有几分本事。”

“好!有种的你等着!”其中一个喽啰撂下狠话,“登登登”几步窜上山去,其余三人仍紧紧盯着高君保,生怕他逃跑。

山风拂面,林叶翻动,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松香和雨后泥土的味道。高君保翻身下马,冷眼环顾四周,神情镇定而锋锐,心头却有股说不出的冲动在翻滚那是年轻气盛的热血,是不服输的傲气。

他握紧银锏,心中冷哼:“什么招夫牌?什么山中女将?无非借虚名耀武。要真有胆量,就出来一战!”

半山的松林中忽然传来沉闷的铜锣声“当!当!当!”

回音在山谷间震荡,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应和。紧接着,一阵铁甲摩擦声响起,林木震动间,数百道黑影从山中涌出。

只见一支人马从密林里冲出,足有两百多人,身披皮甲,手持斩马刀,队列整齐,气势汹汹。个个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像是要将高君保一口吞掉。山道上尘土飞扬,风声中透出肃杀之气。

“来得正好。”高君保咧嘴一笑,目光如鹰,双臂暗暗用力,将锏往地上一顿,银光一闪,气势陡然拔高。

就在此时,马蹄声急响,四匹桃红战马从队伍中并肩冲出。马上是四名女将,皆穿粉红绢帕,头束蝴蝶结,腰系葱绿绦带,蛇皮花裤束腿,脚蹬羊皮靴,单刀在手,英姿飒爽。四人勒马分列左右,马鬃飞舞,香风扑面。

山风呼啸间,一道清脆的女子声音从林中传来,带着压不住的怒气:“春兰、夏莲、秋菊、腊梅!把绳子准备好,待我擒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活捉上山,开膛摘心!”

话音未落,一阵马嘶破风响起。树林中飞出一匹雪白战马,鬃毛如云,铁蹄翻腾。马上女子身披银甲,腰悬宝刀,神情英冷,目若寒星,长发在风中飞扬,银丝甲片反射着阳光,闪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那一刻,天地都似静了一瞬。

高君保怔住了。那女子风姿绝世,英气逼人,一身英装之下仍掩不住骨子里的傲与美。她骑在马上,冷眼盯着他,嘴角微挑,声音清冷如刀:“你就是砸我招夫牌的狂徒?”

高君保仰头,嘴角一抿,语气淡淡:“不错。砸的就是你的。你立那破牌子,丢的不是你的脸,是天下女人的脸!”

刘金定冷笑一声,眼神凌厉如鹰隼:“好大的口气。砸我的牌,就该有死的觉悟。”

风过山林,树叶簌簌作响。高君保翻腕提锏,银光一闪,直指对方:“小女贼,少逞口舌之利。若你真有胆量,就下来比试一场。”

刘金定的眼眸微微一眯,嘴角一抹冷意:“如你所愿。”

她一拨马缰,白马腾空而起,长刀出鞘,一道寒光划破山谷的空气。数百喽啰齐声呐喊,山风卷起尘沙,草木摇荡如涛。

那一刻,风声、马嘶、锏光、刀影交织成一幅惊心动魄的画卷。

一个怒砸招夫牌的少年,一个气凌山川的女寨主,宿命的碰撞,就此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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