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朔方,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寒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然而,在这片严酷的土地上,一种与往年截然不同的生机,却在冰雪之下悄然萌动。
年关将至,紫宸府内也少了几分平日的肃杀,多了几分辞旧迎新的暖意。
这日,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窗外的寒意。
秦怀谷端坐案后,目光温和地扫过面前三位身量已见拔高、眉宇间褪去不少稚气的弟子。
又是一年将尽。
“转眼又是一年。”秦怀谷缓缓开口,声音在温暖的室内显得格外沉静。
“这一年,你们亲历了战火,见证了疫病,参与了屯垦,也学习了经义、算学、武艺。
岁末盘点,今日不拘形式,都说说吧,这一年来,你们各自觉得,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心里,又想到了些什么?”
问题抛出后,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秦怀翊最是坐不住,抢先开口,语气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我!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去看大军出征和庆功宴!
那么多马,那么多兵,铠甲亮闪闪的,真威风!
还有苏将军他们喝酒的样子,真豪气!
还有……还有学苑里那个阿史那勒,现在跟我掰腕子都输多赢少了!”
他手舞足蹈,说的多是直观的感受和热闹的场景。
秦怀谷微微颔首,不置可否,目光转向另外两人。
李承道深吸一口气,坐姿愈发挺拔,如同他每日练习的持剑起手式。
他沉吟片刻,方才开口,声音沉稳有力:“回师傅,弟子一年来,感受最深者,在于‘守’与‘攻’之道。”
“初时,弟子只知剑法需勤练,力求刚猛迅捷,以为‘攻’即是全部。
后来观苏将军破敌,方知真正的‘攻’,需先‘造势’,寻敌之隙,如同剑法中的诱敌深入、寻隙而进。
狼山之火,乃是蓄势已久后的雷霆一击。”
“而‘守’,亦非一味防御。
守城,需粮草充足、军械齐备、民心安定,此乃根基之守,如同弟子练剑之根基,马步不稳,一切皆是虚妄。
防疫,需隔绝源头、洁净环境,此乃防患之守,如同剑法中的守势,密不透风,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弟子于传令演练中险些出错,更知‘准确’本身,便是维系这‘守’之体系不溃的关键一环。
故而,弟子以为,无论是剑术、兵法,乃至治理一方,‘攻’与‘守’并非割裂,攻中寓守,守中含攻,相辅相成,方能持重致远。”
他的总结,条理清晰,已然能将不同领域的见闻感悟,融汇到“攻守”这一对核心概念之下,有了初步的体系化思考。
秦怀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随即看向李承乾。
李承乾没有立刻说话,他微微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似乎在仔细梳理脑海中纷繁的念头。
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眼神清亮,语气不如李承道那般铿锵,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师傅,弟子……弟子想的,可能和大哥不太一样。”
他慢慢说道,“弟子觉得,这一年来,看到、学到最多的,是关于‘人’和‘物’的道理。”
“大军出征,是活生生的人;伤兵营里,是受苦的人;疫病之中,是挣扎求生的人;
学苑里,是渴望识字的胡汉孩童;屯垦田边,是期盼收获的军民……所有的谋划、所有的政策,最终都落在‘人’身上。
让将士用命,需知人、用人、赏罚分明;让百姓归心,需体恤其疾苦,保障其生计;让胡汉和睦,需搭建沟通的桥梁,给予共同的希望。”
“而‘物’,也并非死物。”他继续道,语气渐渐流畅,“军粮的分配,物资的调度,城池的修缮,疫病的药方……都需要精准的计算与筹划。
算错一个数字,可能就有人挨饿;调度失当,物资便不能及时到位;药方配伍差之毫厘,可能便关乎生死。
弟子觉得,管理好这些‘物’,让其流转有序,物尽其用,背后其实也是为了更好地安顿‘人’。
算学、格物,皆是为此服务的工具。
如同师傅教导的,要务实,要寻根溯源,弄清楚人需要什么,物该如何分配、利用,才能让这北疆之地,真正稳固下来。”
他的视角,更侧重于系统内部的运作、资源的配置与人的需求满足,带着一种天然的治理者视角与精细化管理思维的雏形。
秦怀谷静静地听着,心中慰藉与感慨交织。
两颗种子,一颗偏向宏观的战略与力量运用,一颗偏向微观的治理与资源协调,已然沿着各自不同的天性,破土而出,茁壮生长。
这正是他希望看到的。
北疆的未来,乃至大唐的未来,需要的从来不是单一类型的人才,而是各种才能的相辅相成。
“很好。”秦怀谷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明显的笑意,“承道见其筋骨,承乾察其肌理。
怀翊感其气象,你们所见,皆有所得,这便是成长。”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却也带来了远处街市隐约传来的、不同于往年凄惶的、充满活力的喧嚣声。
“你们看这朔方城。”秦怀谷指着窗外,“一年前,此地初定,百废待兴,民心未附。如今,虽依旧艰苦,但你们可看到了一些不同?”
三个孩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城墙更加坚固,新修的望楼高高耸立。
城内的街道,因防疫和日常清理的要求,变得前所未有的整洁。
远处原先的荒地上,出现了大片整齐的屋舍,那是安置流民和军属的新坊。
更远处,被冰雪覆盖的田野间,隐约可见新修的水渠脉络。
集市上,尽管天寒地冻,依旧能看到牵着牛羊前来交易的胡人,与汉人商贩讨价还价,虽偶有争执,却再无以往的剑拔弩张。
紫宸学苑传来的稚嫩读书声,更是为这座边塞雄城增添了一抹柔软的生机。
这一切,都与他们这一年的经历息息相关。
苏定方的胜利带来了安宁,严格的防疫措施保住了元气,屯田和互市政策带来了生计,学苑的设立播下了未来的希望。
北疆,正在从一片饱经战火创伤的土地,慢慢恢复生机,展现出一种粗粝却坚韧的、属于边塞的新面貌。
“这便是‘为政’的痕迹。”秦怀谷轻声道,“非是高高在上的谕令,而是这一点一滴的积累与改变。
这其中有你们看到的‘攻守’,也有你们体会到的‘人物’。”
他关好窗,回到案前,取出三个早已准备好的锦囊。
“年关将至,这是给你们的‘压岁钱’。”
秦怀翊迫不及待地接过,打开一看,里面不是金银,而是一把造型精巧、分量十足的短匕,匕鞘上刻着简单的云纹,适合随身携带防身。
他欢呼一声,爱不释手。
李承道得到的,是一柄未开刃、但用料和做工都极为精良的练习用剑,剑身狭长,重心完美,比他之前用的木剑和普通铁剑不知好了多少倍。
他郑重接过,手指拂过冰凉的剑身,眼中闪过灼热的光芒。
李承乾的锦囊里,则是一套更加精密的算筹,材质是淡黄色的象牙,旁边还有一本手抄的、墨迹犹新的小册子。
封面上写着《数术精要》,里面记录的是一些更复杂的计算方法和案例。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如获至宝。
“器物虽微,意在勉励。”秦怀谷看着他们,“新的一年,望你们持身以正,进学不辍。
承道,你的剑,当更重其‘势’;承乾,你的算,当更究其‘理’。怀翊,你亦需收敛心性,多看多思。”
“弟子谨记师命!”三人齐声应道,声音在温暖的书房里回荡,充满着对未来的憧憬与力量。
窗外,夕阳的余晖映照着白雪覆盖的朔方城,勾勒出一幅沉静而充满希望的边关岁暮图。
旧的一年即将过去,带着满满的收获与成长;新的一年,正等待着少年们去书写新的篇章。
北疆的雏凤,羽翼渐丰,即将迎来更广阔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