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的初雪尚未完全消融,城西的演武场上却已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这不是真正的征战,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小型军事演练。
参与演练的,是苏定方麾下的一支千人队,分为红蓝两方,模拟攻防。
与往日不同的是,今日的演练场上,多了三个小小的、穿着特制皮质软甲的身影——李承道、李承乾和秦怀翊。
秦怀谷站在临时搭建的指挥高台上,一身简便的青袍,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正在整队的军士,最终落在三个略显紧张又充满好奇的弟子身上。
“今日演练,你三人不必旁观。”秦怀谷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他们耳中。
“各自领一份差事。承道,你去红方中军,担任传令兵。
承乾,你去蓝方左翼,同样负责传令。怀翊,你年纪最小,跟随我在这指挥台,负责记录各方旗号与鼓点变化。”
任务下达,三个孩子反应各异。
秦怀翊松了口气,觉得留在师傅身边最是安全。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默默在心中给自己打气。
李承道则挺直了腰板,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能被委以“传令”之职,在他看来,是师傅对他能力的认可,也是一种荣耀。
一名亲兵领着李承道走下高台,穿过一排排肃立的甲士,来到红方阵营的核心区域。
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金属和尘土的味道,战马偶尔打着响鼻,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
红方的指挥官是一位姓张的校尉,面容粗犷,见到李承道,他抱拳行礼,态度恭敬却透着军旅特有的干脆:
“小郎君,待会儿命令由此发出,需你准确、迅速送达前方王都尉处。军令如山,字字千钧,切记。”
李承道重重点头,手心因紧张而微微出汗,他将这话在心里默念了几遍。
“咚!咚!咚!”
三通鼓响,演练正式开始。
高台之上,秦怀谷根据双方态势,不断发出指令。
旗手挥动令旗,鼓手敲出特定节奏。
秦怀翊瞪大眼睛,努力分辨着那些复杂的旗语和鼓点含义,在师傅偶尔的提点下,笨拙地在纸上做着标记。
李承乾所在的蓝方左翼,接到的是“固守待援,弓弩戒备”的命令。
命令由传令官清晰口述,李承乾凝神静听,确认无误后,转身便沿着划定好的安全通道,向着左翼阵线跑去。
他年纪小,跑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扎实,心中反复复诵着那八个字,生怕漏掉或记错一个。
当他气喘吁吁地将命令准确传达给左翼的都尉时,那位都尉拍了拍他的肩膀,赞了句:“好小子,口齿清楚!”
李承乾小脸微红,心中升起一股完成任务的自豪感。
与此同时,红方中军的压力陡然增大。
高台上观察到蓝方右翼出现调动空隙,秦怀谷立即下令:
“传令红方前锋,抓住战机,向右前方缓坡机动,伴作侧翼突击,吸引敌军注意!”
命令传到张校尉这里,他立刻转向身旁等待的李承道,语速快而清晰:
“听清了?命令前锋王都尉:向右前方缓坡机动,伴攻侧翼,吸引注意! 重复一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李承道身上。
周围的肃杀气氛,张校尉锐利的眼神,以及命令本身的紧迫性,让李承道的心跳骤然加速。
他吸了口气,努力镇定,开口道:“命令前锋……向右前方……不,向左……向右前方缓坡……”
极度的紧张让他舌头有些打结,脑海中“左”“右”的概念仿佛一瞬间模糊了,他差点就将致命的“右”说成了“左”!
幸亏最后关头,他猛地咬了一下舌尖,剧痛让他清醒,终于完整而正确地复述出来:“向右前方缓坡机动,伴攻侧翼,吸引注意!”
张校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但脸上依旧严肃,用力一挥手:“速去!”
李承道如蒙大赦,转身就跑,用尽了平生最快的速度。
风在耳边呼啸,他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刚才那一瞬间的迟疑和几乎出口的错误,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之前因兴奋而产生的微微自得。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也不敢再去回想,只是拼命向前跑,将那句此刻仿佛重若千斤的命令,牢牢刻在脑子里。
当他终于冲到前锋阵线,找到王都尉,几乎是吼着将命令完整无误地传达出去时,后背的内衫已被冷汗浸湿。
王都尉得令,毫不犹豫,立即率部执行。
红方前锋的伴攻成功地吸引了蓝方部分兵力,为后续的战术变化创造了条件。
演练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
最终,红方凭借更灵活的指挥和调度,略胜一筹。
演练结束,双方军士解散休整,三个孩子则被召回到指挥高台下。
秦怀翊兴奋地展示着自己画得密密麻麻、有些杂乱的记录。
李承乾虽然疲惫,但眼神明亮,为自己成功完成任务感到高兴。
唯有李承道,低着头,双手紧握成拳,之前的意气风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后怕和自责。
秦怀谷将三人的神情尽收眼底,他没有先点评演练得失,而是看向李承道,平静地问:“承道,方才传令,感觉如何?”
李承道猛地抬头,嘴唇动了动,脸上血色褪尽,最终还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带着哽咽:
“弟子……弟子有负师傅重托!传令之时,心神慌乱,险些……险些将‘右’传为‘左’!请师傅责罚!”
此言一出,李承乾和秦怀翊都惊讶地看了过来。
他们没想到,一向沉稳持重的兄长,竟然在关键时刻出了如此大的纰漏。
秦怀谷脸上却没有丝毫怒意。他弯腰,亲手将李承道扶起,替他拍去膝盖上的尘土。
“若你传错了,此刻跪地请罚,理所应当,但你最终传对了,便是有功无过。”
他看着李承道惊愕的眼睛,缓缓道,“我要你记住的,不是惩罚,而是你险些出错时,那瞬间的感受。”
他让三个孩子都围拢过来,目光扫过他们稚嫩却已初识责任重量的脸庞。
“今日让你们体验传令,非是要你们成为飞毛腿,而是要你们明白,军中乃至世间万事,流程、规矩的重要性。”
他声音沉稳,字字清晰,“一道军令,自这高台发出,经旗鼓、经传令官、经你们之口,最终抵达执行者。
这其间,任何一个环节出错——旗语看错、鼓点听混、口齿不清、记忆有误——哪怕只是一个字,一个方向的不同……”
秦怀谷顿了顿,目光变得极为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带来的,就可能是前锋数百将士误入死地,可能是整场战役的溃败,可能是朔方城防线的崩溃,可能是万千百姓流离失所。
你们手中传递的,不是简单的一句话,是胜败,是生死,是无数人的身家性命!”
李承道浑身一震,脑海中再次浮现出自己差点说错的那个瞬间,冷汗又一次涔涔而下。
他此刻才真正明白,张校尉那句“军令如山,字字千钧”是何等的分量!
“承道此次,便是一次极好的警示。”秦怀谷语气缓和下来,“紧张,人之常情。
但正因知道责任重大,才需更加冷静、专注,将每一个字,都如同刻印般牢记于心,确保出口之时,分毫不差!
这,便是‘准确无误’四字的真意,细节,往往决定成败之局。”
他没有再多说大道理,而是转向具体事务:“今日起,府中传话、学苑通知,你三人需轮流担任‘传令人’,务必做到原话转述,一字不差。
何时能做到在任何情况下都心静如水、口齿清晰,何时才算初步合格。”
夕阳的余晖洒在演武场上,将积雪染成暖金色。
演练的喧嚣已经散去,但某些东西,却深深烙印在了心底。
回府的路上,李承道异常沉默。
他没有再为红方的胜利感到兴奋,也没有过多沉浸在自责中。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师傅的话,回放着那惊心动魄的一刻。
他明白了,力量与勇气固然重要,但维系庞大体系有序运转的。
往往是那些看似简单、却不容有失的流程与规矩,以及对职责近乎苛刻的严谨。
这一次演练,这一次险些酿成大错的经历,比任何一堂讲授“责任”的课程,都来得更加深刻、更加震撼。
一颗名为“流程”、“细节”、“责任”的种子,在李承道心中,伴随着后怕与警醒,深深地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