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怀翊强行压下几乎要冲出口的斥责,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唐兵,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知道!我知道大家心里有恨!我难道不恨?我看着我们的人倒下,我心里也像刀割一样!”他先肯定了众人的情绪,话锋随即一转。
“但是,你们摸着良心想想!如果我们现在,对这些已经放下兵器、毫无反抗之力的伤兵,都非要赶尽杀绝,那河源郡城头上的守军知道了,会怎么想?”
他停顿了一下,让话语渗入每个人的耳朵:“他们只会想,投降是死,抵抗也是死,那为什么不拼死一战?
到时候,我们攻城要填进去多少条人命?是几百?还是几千?”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指向那个被抢了草药、此刻吓得瑟瑟发抖的吐谷浑伤兵。
“救活他,包扎好他,让他活着回到河源郡,或者让其他俘虏看到!
让他们亲口去告诉城里的人,大唐王师,军纪严明,不杀降卒,甚至还会救治伤兵!
这比我们多死成千上万的兄弟,用尸体去堆平河源郡的城墙,哪个更划算?哪个更能让后面的仗好打?!”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在不少士兵的心头。一些围观的士兵眼神中的凶狠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思索。
是啊,如果能用一点草药换来敌人守城意志的瓦解,确实比拿人命去填要划算得多。
但那个刀疤老兵,显然仇恨更深,他别过头,喉咙里发出不服的咕噜声,显然并未被完全说服。场面依旧僵持。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平和淡然,却仿佛能抚平一切躁动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戾气伤身,仁心方能化解干戈。医者眼中,当无分敌我,唯有伤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秦怀谷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人群之外。
一袭青衫在略带血腥气的风中微微拂动,面容静泊如水,与周围惨烈、紧张的环境格格不入。
“师傅!”秦怀翊如同在怒海狂涛中看到了灯塔,连忙迎上前。
秦怀谷对他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掠过在场众人,甚至没有多看那被踩烂的草药一眼,便径直走向伤兵聚集处,那里躺着一名情况最为危重的吐谷浑老兵。
这名老者胸口有一道极深的刀伤,几乎贯穿了肺叶,虽然经过了秦怀翊的初步包扎。
但鲜血仍在缓慢渗出,面色如同金纸,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眼看就要油尽灯枯。
秦怀谷在那老者身边缓缓蹲下,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搭在对方冰冷的手腕寸关尺处。
片刻后,他示意辅兵解开那被血浸透的绷带。
当狰狞可怕的伤口彻底暴露在空气中时,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伤口皮肉翻卷,边缘已经有些发黑,甚至能看到森白的骨茬。
秦怀谷面色不变,并指如剑,出手如风,在老者伤口周围的几处重要穴道上或轻或重地点过,指尖仿佛蕴含着奇异的温热。
随后,他掌心虚悬在伤口上方寸许之地,肉眼难以察觉的、精纯而温和的内家真气,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绵绵不绝地渡入老者体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放缓,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看着。
奇迹般的,那吐谷浑老兵灰败如死的脸上,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血色!
他原本微弱到几乎停止的胸膛起伏,也变得明显了一些,虽然依旧艰难,却不再是濒死的状态!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秦怀谷才缓缓收回手掌,额角未见汗,气息依旧平稳。
他对身旁看得目瞪口呆的辅兵淡然吩咐:“取温水来,小心喂他几口。
伤口用新绷带和药重新处理,动作要轻。”
辅兵如梦初醒,连忙照做。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原本一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的老者,眼皮颤动了几下,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眼神先是茫然,随即感受到体内那股支撑他生命的暖流,以及站在他面前、气质超凡的秦怀谷。
老者浑浊的双眼中瞬间涌出大颗的泪珠,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挣扎着。
用尽刚刚恢复的一点力气,想要撑起身体,向秦怀谷叩拜,嘴里用生硬的汉语夹杂着吐谷浑语,反复地、泣不成声地念叨:
“谢……谢谢……大人……活命……再生活命之恩……”
这一幕,带着无声却磅礴的力量,狠狠撞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灵!
那个之前暴怒抢药、梗着脖子的刀疤老兵,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着,他看看地上被自己踩得稀烂的草药。
又看看那死里逃生、对大唐将领感激涕零的吐谷浑老者,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默默地、深深地低下了头,然后弯下腰,将那些已经毫无用处的草药碎渣。
一点点、极其认真地从泥土里抠出来,紧紧攥在了粗糙的手心里,仿佛在攥着自己刚才的冲动与狭隘。
秦怀谷缓缓起身,目光扫过一片寂静的众人,最后落在秦怀翊身上,微微点头:“依你之法行事,秉持本心,甚好。”
说完,不再多言,青衫飘动,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然而,他留下的影响,却如同润物无声的春雨。
再无人对救治吐谷浑伤兵有任何微词。
之前围拢过来、面露凶光的唐兵们悄无声息地散开,有人主动去帮忙烧水,有人默默抬起沉重的担架,有人拿起水囊,小心翼翼地给那些无法动弹的伤兵喂水。
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尊重生命的肃穆氛围,在这片临时救治点弥漫开来。
秦怀翊心中对师傅的敬佩达到了顶点,他也更加专注地投入到救治工作中。
在接下来的数日里,他带领医疗队,沿着大军行进的主要路线,缓缓向河源郡方向推进。
随着救治的伤兵越来越多,携带的药材消耗极快。
秦怀翊开始有意识地留意路边的植被,希望能找到可以替代或补充的草药。
一日,队伍在一条清澈见底的山涧旁暂时休整,补充饮水。
秦怀翊在水边岩石的背阴缝隙里,发现了一片茂盛的白色绒草。
这些草茎叶纤细,通体覆盖着浓密的白色绒毛,在岩石映衬下格外显眼,散发着一股独特的清冽香气。
他好奇地采摘了几株,揉碎叶片,立刻有粘稠的、近乎透明的汁液渗出,触手冰凉。
他心中一动,将汁液涂在旁边一个辅兵刚刚被岩石划破、还在渗血的手指上。
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
那小小的伤口,流血几乎在瞬间就止住了,而且伤口周围传来一阵舒适的清凉感,原本火辣辣的疼痛大为减轻!
“找到了!”秦怀翊心中涌起一阵狂喜,他立刻招呼所有辅兵,“快!大家帮忙,多采这种白绒草!小心连根拔起!”
很快,大量的“雪绒草”被采集起来。秦怀翊回忆着师傅教导的制药要诀,亲自将草叶清洗干净。
捣烂成深绿色的草泥,加入适量的清水和之前备用的基础药膏,在一个干净的石锅里细心熬煮。
不久,一种质地均匀、颜色淡绿、散发着浓郁清凉气息的新型药膏便制成了。
他首先选择了一名伤口较深、此前愈合缓慢的唐军队正进行试用。
结果令人振奋!涂抹了新型药膏后,队正伤口周围的红肿在第二天就显着消退,疼痛感大减。
到了第三天,伤口边缘已经开始收缩结痂,愈合速度比起使用传统金疮药,快了何止一倍!
更大的惊喜接踵而至。
医疗队里收治了几名伤势极其严重的吐谷浑伤兵,有的手臂几乎被砍断,仅剩皮肉相连,有的小腿开放性骨折,伤口污染严重。
随队的那位经验丰富的老医官查看后,连连摇头叹息,按照他的经验,为了保住性命,防止“疮毒攻心”,恐怕只能进行截肢。
秦怀翊看着这些伤员年轻或不甘的面孔,心中不忍。
他决定冒险一试。他亲自为他们彻底清创,剔除腐肉,然后用厚厚一层新熬制的绿色雪绒草药膏覆盖住可怕的创面,再用干净麻布松散包扎,保持透气。
此后几日,他每天都亲自为这几名重伤员换药,奇迹,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细心照料下悄然发生。
这几名原本被判定需要截肢的伤员,他们的伤口并没有像老医官预料的那样恶化、流脓、散发出腐臭。
相反,创面逐渐变得干净,颜色转为健康的鲜红,甚至在伤口边缘,开始生长出细密的、充满生机的红色肉芽!
坏死的趋势被彻底遏制,血液循环似乎在慢慢重建!
这意味着,他们极有可能保住自己伤残的肢体,避免终身残疾的命运!
“神了!真是神了!”老医官看到这一幕,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他看着秦怀翊,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赞叹。
“秦公子,这……这雪绒草,简直是神药啊!您这是活人无数,功德无量!”
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整个医疗队和伤兵营地。
所有人都知道了这种神奇的“雪绒草”,知道了是年仅十三岁的秦怀翊发现了它,并且熬制出了效果惊人的药膏。
唐军伤兵对他感激不尽,而那些被从截肢边缘拉回来的吐谷浑伤兵,看向秦怀翊的眼神,更是充满了如同看待神明般的敬畏与感激。
不知不觉间,“小神医”的名号,在伤兵和辅兵中间悄悄流传开来。
这支原本只是为了履行基本人道和军纪而留下的医疗队,在秦怀翊的带领下,不仅成功践行了救死扶伤的仁心,化解了潜在的冲突。
更意外地发现了“雪绒草”这一宝贵的战时医药资源,为大军后续的行动,注入了一份坚实而温暖的力量。
远处,河源郡那土黄色、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肃穆的城墙轮廓,已经清晰地映入眼帘。
新的挑战,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