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的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水,渐渐从怛罗斯城散去。
篝火熄灭,只余灰烬;酒肉香气被夜风吹散,留下清醒后的冷静与对未来的思量。
就在这座刚刚经历战火与狂欢的城池核心,原西突厥王庭那座最为坚固的石砌议事厅内。
烛火通明,一场将决定这片广袤西域未来走向的会议,正在寂静的深夜中进行。
与会者不多,分量却极重。
秦怀谷依旧一身青衣,坐于主位之侧,神情淡漠,仿佛外界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主帅薛礼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却是沉甸甸的责任。
魏征抚须而坐,眼神锐利,审视着在场每一个人。
高君雅按剑挺立,保持着军人的警觉。令人稍感意外的是,平阳公主的代表,一位身着戎装、神色干练的女官,竟在数名精锐护卫的陪同下。
日夜兼程从遥远的瀚海大都督府赶到了此地,此刻正安静地坐在一旁,代表着大唐皇室与李秀宁本人的意志。
厅内气氛严肃,与昨夜宴席上的热烈判若两地。
“怛罗斯已下,丝路初通,此乃我军将士浴血之功。”薛礼率先开口,定了基调。
“然,打天下易,守天下难,治天下更难。
今日请诸位前来,便是要议一议,这西域,这丝路,往后该如何走下去,方能不负将士鲜血,不负朝廷厚望,不负西域百姓期盼。”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秦怀谷。
这位看似超然物外,却每每在关键时刻定鼎乾坤的人物,才是真正的主心骨。
秦怀谷并未推辞,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石子投入深潭:
“兵戈之事,可定一时之乱。欲求长久之安,需铸牢根基。
丝路,不应只是一条汲取财富的血管,更应成为连接东西、滋养四方的命脉。”
他伸出三根手指:“未来之计,可分三步。”
“其一,固本。丝路绵长,多有险峻难行之处。
可派遣军中及内地招募的熟练工匠,携带工具材料,协助沿途西域诸国,修缮、拓宽主要商道,在险要河谷架设坚固桥梁。
路通则商贾云集,货畅其流,此乃繁荣之基。”
“其二,培元。西域诸部,多以游牧为生,产出单一。
可择水土适宜之地,推广中原深耕细作、兴修水利之法,引种耐旱谷物果蔬。
同时,传授养蚕缫丝、改进纺织之技,增加本地物产,使其不仅能过境贸易,更能自身产出,与中原经济血脉相连,渐成依存。如此,叛乱之基自消。”
“其三,凝心。”秦怀谷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石壁,望向更遥远的未来。
“可在碎叶、怛罗斯等枢纽之地,设立‘蕃汉学堂’。
不拘一格,招收蕃人贵族与平民子弟,与汉家儿郎一同读书习字。
既教授中原经典、礼仪、算学,亦不禁止西域语言文字、天文历法。使文化交融,潜移默化,消弭隔阂,增进认同。
人心归附,远胜刀兵。”
这三步规划,从基础设施到经济基础,再到上层建筑的文化认同,层层递进,勾勒出一幅超越简单军事征服的、更为宏大的治理蓝图。
厅内陷入短暂的沉默,众人都在消化这庞大计划带来的冲击。
高君雅眉头紧锁,率先提出了质疑,语气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率:
“长史大人深谋远虑,末将佩服。只是……修路、授艺、办学,哪一项不需投入海量人力物力?
如今战事虽定,西突厥本部犹在,西域诸国心思难测,我军立足未稳。
将过多资源投入这些……这些民生琐事,是否会削弱军备,影响防御?
若根基未固而强敌来犯,岂不危矣?”他的担忧很实际,代表了军中一部分务实派的想法。
秦怀谷尚未回答,平阳公主派来的那位女官却缓缓开口,声音清越,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
“高将军所虑,不无道理。然,公主殿下在末将临行前曾有嘱托:‘马上可得天下,焉能马上治之?’
军事为盾,可保一时平安;民生为本,方是长治久安之策。
长史大人之议,高瞻远瞩,正合殿下‘稳固西陲,怀柔远人’之方略。
唯有让西域百姓尝到丝路畅通、生活改善之甜头,使其利益与我大唐紧密相连,他们才会自发维护此路安宁,成为我军最稳固之后方。
届时,些许外部威胁,又何足道哉?”
她代表平阳公主,态度明确地支持了秦怀谷。
魏征也微微颔首,补充道:“《管子》有云,‘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
民生凋敝,则盗匪蜂起,外敌易诱。民生富足,则人心思定,外患难侵。
怀谷之策,乃是固本培元,化潜在的敌意为合作的基石。老夫以为,可行。”
高君雅见平阳公主代表和魏征都如此说,虽仍有保留,也不再坚持,抱拳道:
“末将明白了,既是殿下与先生之意,末将自当遵从。”
最大的分歧暂时弥合。
就在这时,李承乾站起身,将一份写满密密麻麻数字的卷宗呈到薛礼和秦怀谷面前的案几上。
“大帅,师傅,这是承乾与凌敬先生等人,根据目前掌握的商队流量、货物价值、关税税率、以及预估的修路、授艺、办学之成本,粗略核算的一份‘丝路五年收支预算’,请过目。”
薛礼展开卷宗,上面用清晰的表格罗列着各项数据。
魏征也凑过来看,他对数字极为敏感。
李承乾在一旁解释道:“根据测算,若丝路维持目前通商势头并稳步增长,仅关税一项。
五年内累计收入,便可覆盖我们计划中对道路、农技、学堂的初期投入,并且……预计在第三年开始,便能有所盈余。
可为驻扎西域的军队,提供约三成的日常军饷补给,减轻朝廷和后方转运的压力。”
他用手指点着几个关键数字:“修路架桥,虽初期投入大,但商路效率提升,货物流通加快,关税收入也会随之增加,形成良性循环。
推广农技,本地物产丰富,商队可采购的货物更多,贸易总量提升,亦是开源。
此乃以商养民,以民促商,以商强军之策。”
这一番精准的算术和清晰的逻辑,让在场众人,包括原本心存疑虑的高君雅,都为之动容。
账算明白了,利益摆在了台面,所有的担忧似乎都找到了解决的路径。
薛礼眼中露出赞赏之色,看向李承乾:“承乾,此预算做得甚好,有理有据。”
话音刚落,李承道也霍然起身,年轻的脸庞上满是坚毅和请战的渴望:
“大帅,师傅!丝路西段初定,最为关键,也最易反复。
末将愿率领本部精锐,兼任丝路巡检队西段指挥,常驻怛罗斯城!
必保由此向西三百里内,商旅绝迹马匪,诸国不敢异动!”
他声音铿锵,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更有一股经过血火淬炼后的自信。
薛礼看向秦怀谷,见师傅微微点头,便沉声道:
“准!即日起,擢升李承道为怛罗斯城守将,兼领丝路巡检西段都督,统筹西段防务与巡弋事宜!”
“末将领命!”李承道抱拳,眼中燃烧着斗志。
紧接着,坐在末席的秦怀翊也怯生生地举了举手,见众人目光望来,有些紧张地站起来:
“师傅,大师兄……我,我有个想法……既然要设学堂,能不能……能不能在碎叶城,也设一个‘蕃汉医馆’?
我可以把师傅教的,还有我自己琢磨的一些医术,教给愿意学的胡人汉人弟子……
战场上救人是不得已,平时能防病治病,让更多人少受苦,是不是……更好?”
他越说声音越小,脸也红了起来,但眼神却很清澈坚定。
这个提议出乎所有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医者仁心,跨越族群。
薛礼朗声笑道:“好!怀翊此议大善!准了!你这‘仁心医官’,便好好把医馆办起来!”
秦怀翊如释重负,开心地坐下,小脸上满是光彩。
看着这三个年纪轻轻却已各自崭露头角的弟子,在关键时刻纷纷站出来,或以精算规划未来。
或以勇武镇守一方,或以仁术普惠众生,秦怀谷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欣慰笑意。
他侧过头,对身旁的平阳公主女官轻声低语,声音虽轻,却足以让近处的几人听清,话语中带着一种洞察未来的了然:
“公主可安心矣。
承乾英果,类其父风,刚柔并济,文武兼资,假以时日,可当大任;
承道锐烈,好战善武,是一把锋利的刀,亦是未来镇守一方的将帅之选;
怀翊仁厚,心系苍生,其术可活人,其心可安民,乃稳固根基之良材。此三子锋芒已露,西域未来,大有可期。”
女官微微颔首,将这番话牢牢记住,她知道,这不仅是秦怀谷对弟子的评价,更是对未来西域格局的一种预示。
厅内烛火跳跃,将众人的身影投在石壁上,晃动间,仿佛勾勒出一幅波澜壮阔的未来画卷。
丝路的蓝图已然绘就,执行的栋梁也已就位。
怛罗斯的硝烟散尽,一个属于大唐,也属于所有丝路往来者的新时代,正伴随着星月,缓缓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