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平稳地仰卧在锦榻之上,呼吸虽微弱,却已转为均匀绵长,不再有断续之虞。
长孙王妃紧握着他的手,感受到那逐渐回暖的体温,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下几分,只是眼底仍残留着未拭净的泪痕,与那失而复得的庆幸交织。
秦怀谷静立榻前,双眸微阖,方才运功排毒的消耗让他脸色略显苍白,周身那磅礴的气息已然收敛。
他并未急于动作,而是将心神沉入体内,悄然切换了某种玄妙的感知。
再睁眼时,目光已带上一种医者独有的审慎与洞察,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病灶本源——正是源自胡青牛的医道真传。
他首先看向地上那滩黑血。
血迹边缘,青石板仍在发出细微的“滋滋”声,被腐蚀出的坑洼触目惊心,缕缕几乎不可见的黑气顽固地萦绕不散。
毒性之烈,蚀金腐石,绝非寻常。
随即,他俯身,三指精准地搭上李世民腕间寸关尺。
指尖微凉,一缕极其细微、灵动的内力已悄然探入,不再似先前排毒时那般浩荡。
而是如同游丝,沿着受损的经脉缓缓巡行,仔细探查着那些潜藏在脏腑深处、依附于骨髓关节的残余毒素。
脉象依旧虚弱,气血亏耗甚巨,如同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园圃。
但好在,那几股相互冲撞、肆虐奔腾的异种剧毒已然消失,只剩下一些如同苔藓般附着、蛰伏的余毒。
这些余毒清除起来需要水磨工夫,极耗心神与时日,却已不再是能瞬间夺命的阎王帖。
秦怀谷心中一定,暗自凛然。
若非识海中那“蝶谷医仙”胡青牛的毕生医术经验与对应的独门内力心法。
面对这等诡谲复杂、几近无解的混合奇毒,即便他自身武功通玄,怕也只能徒叹奈何。
这除夕之夜的机缘,竟成了今日逆转生死的关键。
他收回手,转身,面向那自始至终紧盯着他每一个细微动作的李渊,拱手一礼,声音平稳如古井无波:
“陛下。”
这一声,将室内所有聚焦的目光拧得更紧。
李渊不由自主地前倾身体,喉结滚动,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长孙王妃抬起朦胧泪眼,屏住呼吸。
秦琼拳头紧握,骨节发白,眼中除了与其他将领相同的焦灼,更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亲长的忧虑。
李建成眼神复杂难明。
“陛下放心,”秦怀谷迎上李渊那混杂着极致期盼与深重焦虑的视线,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秦王殿下所中之毒,虽复杂诡谲,非常理可度,御医束手,亦在情理之中……”
他微作停顿,让那前半句带来的沉重压力充分弥漫,才斩钉截铁地续道:
“……但,并非无解。”
“我能治。”
“能治”二字,如同混沌中的开天辟地之音,如同无尽黑暗中的第一缕曙光!
李渊紧绷如弓弦的身躯猛地一松,几乎要软倒在椅中,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虚脱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积压的恐惧与绝望,让这位帝王禁不住老泪纵横。
他猛地站起,因极致的激动而声音发颤,带着前所未有的恳切与感激:
“好!好!好!天佑世民!天佑大唐!冠军侯!朕……朕谢谢你!
只要能救回世民,你需要什么,尽管开口!举国之力,朕也给你寻来!待世民康复,朕必有重赏!重重有赏!”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来回急促踱步,脸上的阴鸷晦暗一扫而空,焕发出失而复得的巨大光彩。
长孙王妃更是再次泣不成声,对着秦怀谷便要屈膝拜下:“妾身……妾身拜谢侯爷救命之恩!”
秦怀谷衣袖微拂,一股柔和而不可抗拒的力道托住长孙王妃,淡然道:
“王妃万万不可,此乃臣分内之事。”
秦琼大步上前,这位沙场宿将,此刻面对自家侄儿,虎目微红,千言万语只化作重重一揖,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
“怀谷……辛苦了!” 这一礼,既有臣子对救星之感激,更蕴含着长辈见晚辈力挽狂澜的欣慰与骄傲。
连李建成,此刻也面色变幻,最终化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拱手道:“有劳冠军侯力挽狂澜。”
室内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氛,随着秦怀谷这石破天惊的断言,冰消雪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与重新燃起的希望。
就在这气氛陡然缓和之际,秦怀谷却话锋一转,对着仍处于巨大喜悦中的李渊再次拱手:
“陛下,秦王殿下既已暂脱险境,后续调理需循序渐进,欲速则不达。
臣,尚有一事需即刻禀报。”
李渊此刻看秦怀谷,简直是国之柱石,越看越喜,忙道:“爱卿但说无妨!”
秦怀谷神色一正,脊背挺直如枪,声音清朗,带着北疆风沙磨砺出的铿锵:
“臣奉平阳公主殿下之命,自朔方返京。
特此禀报陛下:北疆丝绸之路,自张掖至怛罗斯,已全线贯通,并初步平定!
西域商路再开,驼铃可畅行无阻!”
此言一出,李渊眼睛猛地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丝路贯通,意味着财源广进,意味着大唐声威远播西域,乃是巩固国本的赫赫武功!
不待李渊细问,秦怀谷继续道,声音沉稳如山:“臣此次返京,除捷报外。
更押送北疆去年全年税收,共计八百万两白银,现已运抵长安,暂存于永兴坊紫宸上将军府外,听候陛下发落!”
“八百万两?!”
李渊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的狂喜之色几乎要满溢出来!
方才为爱子性命得救而喜,此刻则为这充盈国库的巨资而喜!
近年来用兵、赈灾、修河,国库捉襟见肘,这八百万两雪花银,简直是久旱甘霖!
“丝路平定,八百万两税银……”李渊喃喃重复着,猛地以拳击掌,声震屋瓦。
“双喜临门!真是双喜临门啊!冠军侯,你不仅是世民的救命恩人,更是朕的福将,大唐的功臣!”
他激动地来回走动,方才的阴郁颓唐被这接连的捷报冲得荡然无存。
秦怀谷微微躬身:“此乃陛下洪福齐天,将士用命效死,公主殿下运筹帷幄之功,臣不过恪尽职守,不敢居功。”
李渊哈哈大笑,亲自上前扶住秦怀谷手臂:“怀谷不必过谦!好!太好了!
世民有救,丝路畅通,税银入库!朕心甚慰!甚慰啊!”
他转头对着侍立一旁、同样面露喜色的内侍高声吩咐:“快!
传朕旨意,命户部、皇室府库即刻派人,前往上将军府,清点接收税银,不得有误!再令光禄寺……”
“陛下,”秦怀谷适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打断了李渊兴奋的布置。
“秦王殿下经脉受损,元气大伤,亟需静养,此地不宜喧哗。
且余毒未清,如暗火藏薪,臣需即刻为殿下行针用药,固本培元,压制毒性。”
李渊猛地一拍额头,恍然道:“是是是!
是朕欢喜过头了!一切以世民身体为重!
怀谷,你尽管放手施为,需要何物,直接与朕说!宫中库藏,任你取用!”
他又看向长孙王妃和秦琼,殷切嘱咐,“尔等务必悉心配合冠军侯,不得有丝毫怠慢。”
说完,李渊又深深看了一眼榻上面容虽苍白却已显安稳的李世民,长长地、彻底地将胸中浊气吐出。
这才带着满心的激荡与宽慰,示意众人轻声退出内室,将那方空间留给了秦怀谷与需要绝对安静的病患。
内室之中,重归寂静。
唯有李世民逐渐平稳深长的呼吸声,以及秦怀谷自袖中取出针囊时,那金针相互碰撞发出的、几不可闻的清脆微响。
希望之光,已彻底驱散阴霾,牢牢扎根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