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户部与工部的几位重臣,垂首侍立,连呼吸都刻意放缓,生怕惊扰了御座上那位心思难测的年轻帝王。
朱由检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踱步走下丹陛。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暖阁中响起,清晰而沉稳。
“朕先说盐。”
范景文与袁可立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愈发疑惑。
“朕今日,要说的就是这晒盐法。”
朱由检的目光扫过他们,说道:“如今各处盐场,产盐效率越来越低,为何?”
他自问自答。
“其一,诚如杨嗣昌奏疏所言,天灾人祸,流民骚扰,此乃外因。”
“其二,也是最根本的……”
朱由检嘴角微微一扬。
“是咱们大明朝晒盐的方法,太过粗陋,蠢笨不堪!”
此言一出,几位大臣心头猛地一震,皆露出不解之色。
朱由检没有理会他们的表情,继续说道。
“盐场晒盐,只知挖一巨池,引水曝晒,全凭天意,此法大错!”
“应建蓄水池,将海水依次引入三至五级蒸发池。”
“每一级盐池的面积,要逐次缩小,深度,也要逐渐变浅。”
“如此,才能层层递进,最大限度地利用日头!”
这番闻所未闻的理论,让范景文等人脑中一片轰鸣,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不止如此!”
朱由检伸出一根手指,语气加重。
“盐池底部,只用夯土,渗漏严重,十成海水,能留下五成便算不错。”
“以后底部需以深色岩石铺设,缝隙以石灰、砂、黏土、糯米浆混合填满,给朕夯实、磨平!”
“如此,方能最大程度地减少渗透,再配合多级蒸发之法……”
他停下脚步,目光如炬,看向殿中已经呆若木鸡的众人。
“盐场产能,翻上一倍,亦非难事!”
话音刚落,工部尚书范景文立刻出列,脸上带着急色。
“陛下圣明!此法若成,实乃国之大幸!然……陛下刚才所言,还有盐矿一事……”
他拱手道,声音里带着为人臣者的固执。
“陛下有所不知,盐矿之盐,味道苦涩,且含有毒性!百姓若长期食用,轻则体弱,重则突发恶疾而亡,万万不可用作官盐啊!”
“朕知道。”
朱由检的回答,平静无波。
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朕,自有办法,去其毒性,取其精华。”
他转身,重新走上丹陛,声音里带着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自信。
“将盐矿石,先给朕打碎,磨成颗粒,而后溶于水中。”
“再以草木灰,寻一合适比例,投入盐水,搅拌均匀,静置沉淀。”
“待水中杂质沉于底部,便取其上层清澈卤水。”
他看着已然目瞪口呆的众臣,抛出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以沙石为底,覆上木炭,以此为滤器,将那卤水缓缓倒下。”
“过滤之后得出的新卤水,再用朕刚才说的那套新式晒盐法,便可得洁白如雪,远胜于寻常海盐的上等精盐!”
范景文和袁可立,这两位在官场沉浮了一辈子的大明重臣,此刻像是两个进京赶考的蒙童。
他们呆呆地看着御座上的年轻帝王,脑子里被“草木灰”、“沙石”、“木炭”这些东西搅成了一锅粥。
这些……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鄙贱之物,真的能化腐朽为神奇?
朱由检将他们脸上的震撼与呆滞尽收眼底,却没有给他们太多消化和惊叹的时间。
他的目光,冷冽如初。
“朕还没说完。”
声音冷冽,让几个大臣猛地一个激灵,从那新奇的炼盐法中惊醒过来,连忙躬身肃立。
“开中法,乃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国策,初衷是好的,以盐引调动商人运粮实边,一举两得。”
“但如今,时移世易。”
朱由检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各地的盐政,糜烂到了何种地步,想必不用朕多说,各位爱卿心里都有数。盐商勾结官吏,侵吞盐引,私盐贩子横行无忌,朝廷的盐税,十不存一!”
“法,若不能济世安民,不能富国强兵,那便是恶法!”
“该改,就必须改!”
他站起身,踱到一张巨大的大明疆域图前,伸出手指,重重地敲在了地图上两淮、两浙的位置。
那一声闷响,让两位尚书的心都跟着颤了一下。
“朕决定,自今日起,推行新盐法!”
“所有官盐,无论海盐、井盐,一律采用朕方才所授之新法进行提炼,以增产,降本!”
“产出的所有精盐,不再发放盐引,而是由官府统一规制!”
他顿了顿,说出了让户部尚书袁可立心脏猛地一缩的话。
“以五斤为一包,用厚纸封装。包装之上,必须给朕盖上产地官印,上书‘大明官盐’、‘奉天承运’等字样,以示正统,以防假冒!”
“定价,依各地生产、运输之成本,定在五十文至一百文之间!”
“什么?”
袁可立再也忍不住了,他失声惊呼,也顾不上什么君前失仪,急急出列,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陛下!万万不可啊!”
他声音都在发颤。
“五斤五十文?那……那一斤才十文钱!这……这比江南之地的私盐,还要便宜啊!”
“如此一来,朝廷非但无利可图,恐怕……恐怕还要亏本啊!”
工部尚书范景文也是一脸焦急,连声附和。
“是啊陛下!盐税乃国之重帑,如此定价,国库……国库如何支撑得住?请陛下三思!”
看着下方焦急如焚的两位重臣,朱由检脸上露出冷冽的笑意。
“亏本?”
他转过身,走回丹陛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那眼神,像是在看两个不懂事的孩子。
“朕问你们,如今一斤粗盐,从盐场到百姓的锅里,成本几何?”
袁可立愣了一下,在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迟疑着答道:“回陛下,一斤粗盐,成本……大概在五文钱上下。”
“那用朕的新法呢?”朱由检追问。
范景文和袁可立对视一眼,他们刚才脑中已经飞速地盘算过。
万岁爷那套法子,用的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唯一的成本就是人力。
产量若是真能翻倍,那成本……
“恐怕……恐怕不足三文。”范景文艰难地吐出这个数字。
“不足三文的成本,卖十文钱。”
朱由检的声音平静下来,却带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
“你们告诉朕,朕怎么亏本?”
“朕要的,从来就不是跟那些私盐贩子抢生意。”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的暖阁中震耳回响!
“朕要的,是他们的命!”
“朕就是要用这泰山压顶之势,用这最低廉的价格,最上乘的精盐,将天下所有的私盐,冲得一干二净!”
“当市面上,再也看不到一粒私盐的时候,这天下的盐,就都是朕的盐!”
“到那时,哪怕一斤只赚七文钱,但这天下两万万百姓,每日用盐,汇聚起来,会是何等庞大的一笔收入?你们算过没有!”
“朕,要让大明的百姓,人人都吃得起好盐,便宜盐!这是民生之本!”
“朕,也要用这盐,将天下财源,重新收归国库!这是国之命脉!”
袁可立和范景文呆立当场。
冷汗,顺着他们的额角,无声地滑落。
他们终于明白了。
万岁爷的目光,根本就不在那些蝇头小利上。
他要的,是整个天下!
“至于售卖,”朱由检的声音再次响起,将他们的思绪拉了回来,“可召集天下商贾,愿意为朝廷效力的,需先向户部缴纳一笔不菲的保证金。”
“而后,由他们,将官盐分销至大明各地。市面上,但凡出现没有官方包装的盐,一律视为私盐,给朕彻查到底!一经查获,人、货、店铺,俱都充公!”
他看着两个已经彻底被震慑住的大臣,语气严厉。
“若是让朕知道,有哪个官吏,敢在这新盐法上伸手,收受贿赂,内外勾结……”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发出了一声冰冷的哼声。
“哼!”
这一声,比任何严厉的惩罚,都让袁可立和范景文感到心头发寒。
朱由检最后扫了他们一眼,下达了最终的命令。
“朕给你们三天时间,拿出章程。”
“各部各地盐场整顿。半年后新盐法必须在各省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