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
整个屯子,却已经没了半点睡意。
夜里,几乎没有人合眼。
许平安躺在冰凉的土炕上,能清晰地听见院子里传来的“唰、唰”声。
那是磨刀石摩擦铁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执拗而又急切。
那不是为了杀人。
是为了活。
一种带着颤栗的希望,像是在石头缝里憋屈了百年的野草,终于嗅到了雨水的腥甜,正拼了命地想要破土而出。
他翻身坐起。
身边的婆姨也无声地跟着坐了起来,借着窗外那点灰蒙蒙的微光,看着自家男人宽厚又疲惫的背影。
“当家的……”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谨慎的,生怕一开口就会惊碎这场大梦的颤抖。
“嗯。”
“昨天说的……都是真的吗?”
许平安没有回头。
他的目光穿透了窗户,看着远处那些和他家一样,彻夜未眠的屯子里透出的点点火光。
他想起了军府门口那十几颗死不瞑目的人头。
想起了那浓烈刺鼻,至今还萦绕在鼻尖的血腥味。
想起了那个叫曹文诏的男人,那山崩地裂般的咆哮。
“是真的。”
他站起身,开始穿戴那身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旧罩甲。
每一个动作,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郑重,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
这身甲,跟了他十年。
替他挡过刀,挨过箭,也见证了他所有的窝囊和憋屈。
今天,他要穿着它,去迎接一个全新的开始。
“哥!”
门外,传来了许大牛那压抑着极致兴奋的粗重嗓门。
许平安推开门。
吱呀一声,满院的寒气涌入。
院子里,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不只是他手下那二十几个兄弟,连隔壁几个屯子的军户,也都来了。
他们一个个,都穿上了自己最像样的行头,手里拿着磨得雪亮的破刀烂枪。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熬夜的疲惫,但那双眼睛里,却像是燃着两团火。
那股子精气神,全然不同了。
不再是行尸走肉般的麻木和绝望。
而是一种被重新点燃的,滚烫的,叫做“人样”的东西。
“平安哥!”
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着他,目光灼热。
许平安吸了口气。
这口气,不再是凛冽刺骨的寒风,而是夹杂着数百个兄弟们滚烫的期盼。
“走!”
他只说了一个字。
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慷慨激昂的动员。
因为他知道,这一个字,就够了。
队伍,浩浩荡荡地朝着镇西校场的方向开去,脚步声踏碎了黎明前的寂静。
一路上,不断有从其他屯子、卫所里出来的队伍汇入。
成百上千,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军户,像一条条从干涸河道里涌出的溪流,最终汇向同一个目的地。
整个大同镇,在这压抑的沉默中,活了过来。
当他们抵达镇西校场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给震住了。
太大了。
校场太大了。
人,也太多了。
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全是攒动的人头,无边无际。
少说也有几千,甚至上万。
这些人,和他一样,都是大同镇最底层的军户。
是这片土地上,最卑贱,最没有活路的一群人。
可今天,他们都被召集到了这里,汇成了一片沉默的海洋。
校场四周,站满了那些穿着崭新鸳鸯战袄的兵士。
他们手持长枪,腰挎钢刀,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就像一排排浇筑的钢铁,散发着慑人的肃杀之气。
他们没有呵斥,没有驱赶,只是沉默地维持着秩序。
但那股子无形的压力,却让原本有些骚动的数万军户,不自觉地彻底安静了下来。
许平安带着自己的兄弟,找了个地方站定,心脏在胸膛里狂跳。
他知道大同镇军户多,可他从没想过,会有这么多。
这么多和他一样的兄弟,都在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
就在这时,校场前方的高台上,走上来一个将官。
那人同样是一身劲装,身形魁梧,脸上带着风霜之色,气势和昨天的曹文诏有几分相似,却更显内敛沉稳,像是一柄藏在鞘中的刀。
许平安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来了!
“肃静!”
那将官一开口,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校场。
数万人的校场,瞬间落针可闻。
“我叫曹为先。”将官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张张紧张、期盼、麻木的脸,尽收眼底。“奉曹总督之命,暂管大同镇军务。”
“总督大人军务繁忙,已赴山西府城。但他老人家有话,让我带给你们!”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
曹为先看着台下这片人海,看着他们眼中那死灰复燃的火苗,一字一顿地说道。
“从今天起,大同镇,没有世袭的百户,没有吃空饷的千户!”
“你们的命,你们的饭碗,都握在你们自己手里!”
“现在,所有卫所,全部打散!”
“你们,自己推举一个你们信得过的,有本事带你们打胜仗的人,做你们的百户!”
“以百人为一队,由你们推举出来的百户,带队到台前来登记造册!”
“若是没人可选,或是信不过旁人,就自己去那边排队,我们会给你们重新安排!”
他手指着高台的另一侧,那里已经摆好了一长排的桌案,文书吏员早已就位。
这番话,比昨天曹文诏当众砍下十几颗人头,还要让人震撼!
自己……选百户?
让这群丘八,自己选自己的头儿?
这是什么规矩?
这是大明朝开天辟地头一遭啊!
短暂的沉默之后,整个校场,像是被扔进了一颗炸雷的油锅,彻底沸腾了!
“俺的娘!俺没听错吧?让咱们自己选?”
“谁有本事谁上?这……这能信?”
“他娘的!管他敢不敢信!老子就认平安哥!”许大牛第一个扯着嗓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吼了起来,“平安哥!俺们都跟你干!”
“对!我们都跟平安哥!”
许平安手下那几十号兄弟,立刻齐声附和,声浪滚滚。
这一下,周围那些还在犹豫、还在震惊的军户,目光全都像被磁石吸引一样,聚集了过来。
他们看到了许平安,看到了他身后那群嗷嗷叫,精气神完全不同的兄弟。
一个没了百户的屯子里,走出来一个精壮汉子,他朝着许平安重重抱拳,眼中满是恳切。
“平安哥!俺们屯子的百户昨天被砍了!俺们没个主心骨,能……能跟着你吗?”
“还有俺们!”
“平安哥!算俺们一个!”
一个,两个,十个……
越来越多的人,朝着许平安这边靠拢。
他们不认识什么大道理,但他们认一个最朴素的理儿。
谁手下的兄弟,在这种时候还死心塌地地跟着他,那这个人,就一定是个能把后背交出去的爷们儿!
许平安看着眼前越聚越多的人,看着那一双双信任的,甚至带着哀求的目光,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股滚烫的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吸了口气,环视着所有人,用尽全身力气,吼了一声。
“愿意跟我许平安的,就站到我身后!”
“我不敢保证你们升官发财!”
“但我敢保证,有我许平安一口肉吃,就绝不会让兄弟们喝汤!”
“干鞑子,我许平安,永远冲在第一个!”
哗啦啦!
人群如潮水般涌动。
不多时,他的身后,就整整齐齐地站了一百多号人,一个个挺直了腰杆。
许大牛和许进,自动地站出来,开始整队,清点人数,眼中满是狂热的崇拜。
“哥!一百零三人!”许大牛兴奋地跑回来报告,声音都在发颤。
许平安重重点了点头,带着这支刚刚成型,却已经有了几分铁血气势的队伍,大步走向了高台。
负责登记的文书,头也不抬地问:“姓名,原属,多少人?”
“许平安,原大同前卫军户,现有兄弟一百零三人,自荐为百户!”
许平安的声音,洪亮而沉稳,掷地有声。
那文书终于抬起头,眼神锐利,在他脸上停顿了一瞬,又扫过他身后那群站得笔挺的汉子。
他没说什么,只是提笔,在崭新的名册上,重重写下了“百户,许平安” 五个字。军户,许大牛。军户,张老二.......
登记完,许平安带着人退到一旁。
时间,已经快到晌午了。
肚子,开始不争气地咕咕直叫。
就在这时,一股浓烈得让人发疯的香气,从校场的后方,顺着风蛮横地钻进了每个人的鼻孔。
是肉香!
是炖肉的香味!
所有人的口水,都在一瞬间疯狂分泌,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
一个负责后勤的军官,跳上了一辆马车,用尽全身力气扯着嗓子大吼。
“所有登记完的弟兄们!”
“往后走!开饭了!”
“曹总督说了,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天子亲军!管饱!”
“三天一顿肉!”
人群,再一次炸了。
许平安带着他的一百号兄弟,也跟着人流,朝着那肉香的源头走去。
他看到,一口口巨大的铁锅,架在熊熊的火上,锅里翻滚着大块的,带着雪白肥油的肉块。
旁边,是一筐筐山一样高,冒着腾腾热气的窝头!
一个伙夫,将一勺滚烫带着菜叶的肉汤和两块扎实的炖肉,狠狠浇进许平安递过去的破碗里,又塞给他两个沉甸甸的窝头。
许平安端着碗,手都在抖。
他看着碗里那货真价实的肉,看着身边,那个壮得像牛犊子一样的许大牛,正抱着碗,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嚎啕大哭。
他自己,也夹起一块肉,颤抖着塞进了嘴里。
肉很烫,很香,肥而不腻。
许平安的眼眶,瞬间就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