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京城上空飘着零星的雪沫子。
红墙黄瓦的紫禁城,被这层萧瑟的白覆盖,平添了几分冷寂。
年关将至,本该是普天同庆,官场酬酢的日子。
然而,乾清宫西暖阁内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一般。
地龙烧得极旺,暖意融融,却驱不散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寒意。
工部尚书范景文和兵部尚书孙承宗,正躬身立于御前,汇总着一年的紧要事宜。
“启奏陛下。”
范景文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敬畏。
“臣遵陛下神授之法,督造新式军械,幸不辱命。”
“截至昨日,神机营已全数换装新式燧发铳,共计九千杆。”
“炮营亦换装改良之红夷大炮四十门,虎蹲炮一百二十门。”
他稍作停顿,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此乃营造及换装之账目,请陛下御览。”
朱由检端坐于龙椅之上,没有去接那本账册,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深邃得看不见底。
范景文心中猛地一凛,连忙补充道:
“臣这些时日,常与毕侍郎及一众巧匠研讨。于陛下天授之法外,亦有几点不成熟的愚见。”
“譬如那‘万人敌’,内填火药点燃抛出,杀伤甚巨。臣在想,是否可以添加毒物,使其爆裂后生出毒烟,既可杀伤,又能遮挡敌军视线。”
“或可将其陶罐外壳,改为更为规整坚固的铁壳,威力或可更上一层。”
“再比如火药,陛下已定颗粒之法。臣想,是否可按用途,制成大小不同的纸筒药包,铳有铳药,炮有炮药,临阵之时,取用更为迅捷,不易出错。”
范景文越说,头垂得越低,声音也越发微弱。
“此皆臣与工部同仁的浅薄之见,实不敢与陛下的天资相提并论,只是……只是想着能为陛下分忧一二。若有暇,还请陛下不吝指点。”
说完,他话锋猛地一转,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忧虑。
“只是,陛下,臣斗胆直言。”
“如今仅仅是换装京营,便已耗费甚巨。陛下曾言,日后九边乃至大明全军,都要用上此等神兵。”
“这……这将是天量的人力、物力、财力之耗费!”
“臣……臣实在是担心,国库不堪重负,恐会本末倒置啊!”
这才是他今日真正想说的话。
那八百万两,花得如同江河决堤,他这个工部尚书,每日看着账目都心惊肉跳,夜不能寐。
“本末倒置?”
朱由检终于开口了。
他端起面前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不急不缓,仿佛在欣赏一幅画。
“范爱卿,你觉得,什么是本,什么是末?”
范景文瞬间一愣,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朕告诉你。”
朱由检放下茶盏,那一声轻响,如同钟磬,敲在范景文的心头。
他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江山社稷是本,金银财货是末。”
“命是本,钱是末。”
他缓缓站起身,踱步到范景文面前,目光如渊。
“朕知道要徐徐图之,朕也并非好大喜功之辈。”
“朕之所以如此着急,是要用这些神兵利器,去应对一场即将到来的剧变。”
说完,他转过身,望向另一侧始终沉默不语的孙承宗,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
他似乎在斟酌,该如何将那个他早已洞悉的,足以颠覆整个大明国策的噩耗,告诉眼前这位两朝元老。
“辽东,锦衣卫传回密报。”
“皇太极正在集结大军,其意,在南下。”
轰!
这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道九天惊雷,在孙承宗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血色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
“陛下!这……这绝无可能!”
他失声叫道,连君前失仪都顾不上了。
“袁崇焕总督辽东,陛下予他钱粮兵马,权力之重,前所未有!前些时日,他上奏毛文龙十二当斩之罪,就地正法,以肃军纪,臣亦是赞同的!”
“有他坐镇宁锦,后金如何能悄无声息地大举南下?他……他的防线固若金汤啊!”
孙承宗对自己的这位门生,有着近乎信仰般的信心。
那条宁锦防线,是他和大明无数将士用血肉和白银铸就的壁垒!
“固若金汤?”
朱由检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里带着刺骨的寒意,让孙承宗的心脏骤然一缩。
“朕问你,墙,能自己移动吗?”
他没有等孙承宗回答,径直走到墙边那幅巨大的《大明舆图》前。
“蒙古诸部,如今是个什么光景,孙师傅比朕更清楚。”
朱由检的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冰。
“察哈尔的林丹汗,名义上是蒙古大汗,实则早已众叛亲离。科尔沁、喀喇沁等部,暗中早已倒向后金。”
“若皇太极,不走宁锦防线呢?”
他的手指,点在地图的辽东,然后,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缓缓地向西移动,轻而易举地绕过了那条孙承宗引以为傲的防线。
“若他借道蒙古,翻过燕山,从长城那些年久失修的隘口,譬如龙井关、大安口、洪山口,直接插入我大明腹地呢?”
孙承宗的瞳孔,随着朱由检的手指移动,一点点地恐惧地放大。
他的呼吸变得无比急促,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踉跄着冲到舆图前,那双老眼死死地盯着那条皇帝指出的,他从未如此认真审视过的致命路线。
那条路线,像一把烧红的刀,绕开了坚固的头颅,直刺柔软的腹心!
“蓟镇……遵化……通州……”
他嘴里无意识地喃喃念着,每一个地名,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他的认知,砸碎他的骄傲。
“噗通!”
这位两朝元老,大明的兵部尚书,帝师之尊,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坚硬冰冷的地砖,撞得膝盖生疼,他却毫无所觉。
他那张惨白如纸的老脸上,只剩下骇然与绝望。
以蒙制金。
大明坚持了数十年的国策,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这不再是辽东一地的战争。
这是整个北方防线,即将面临全面崩溃的灭国之危!
“陛下!”
孙承宗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
“若锦衣卫密报属实,臣……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抽调京营以及其他北地精锐,火速增援蓟镇!迟则……晚矣!”
朱由检缓缓转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怜悯,只有一种看透了棋局终点的冷漠。
“孙师傅,起来说话。”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却让孙承宗不敢不从。
他颤巍巍地,扶着自己的膝盖,挣扎着站起身。
“蒙古不是一条心,后金和蒙古,更不是一条心。”
朱由检缓缓说道。
“这天下,从来不是比谁的朋友多。”
“而是比谁的拳头硬。”
“至于增援……”
他摇了摇头。
“蓟镇是他们最可能突破的地方,但不是唯一的地方。你今日增援了蓟镇,他们明日便可改道去攻宣府,后日再去大同。你待如何?”
“把九边的兵力,像撒胡椒面一样,洒满这千里长城吗?”
“我们,不能为了挨打,而去调兵。”
孙承宗张了张嘴,喉头滚动,还想再争辩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皇帝的话,简单,粗暴,却直指核心。
被动防御,永远会被牵着鼻子走,直至耗尽最后一滴血。
他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帝王,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防”。
“京营换装,增兵,训练,花了朕千万多两银子。”
朱由检的视线,重新落回孙承宗那张灰败的脸上。
“孙师傅,你告诉朕,朕这笔钱,是用来做什么的?”
“是……是为了守卫京畿,拱卫君父。”孙承宗下意识地回答,这是写在兵书上的标准答案。
“错!”
朱由检厉声喝断,声音如炸雷般在暖阁内轰然回响!
“以前的京营,是破烂!是废物!朕花这么多钱,费这么多心血,把它重新打造成一把利刃!”
“不是为了让它待在鞘里,拱卫什么京都!”
“而是为了等一个最好的时机,把它拔出来,狠狠地捅进鞑子的心窝里!”
“此事不要声张,待消息再明确一些。他们要来,也不会是这严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