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清晨的朝会,在一种压抑的亢奋中结束。
己巳破虏的封赏,像一块巨石砸入大明朝堂这潭深水,激起的余波至今未平。
乾清宫内,暖炉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
朱由检端坐于御案之后,脸上不见半分波澜,情绪藏于深海。
他的下方,站着几位大明朝最核心的决策者。
原内阁辅臣,兵部尚书,新晋忠襄伯孙承宗。
新入阁的三位重臣:世袭罔替英国公张维贤,工部尚书范景文,礼部尚书徐光启。
除此之外,还有唐王朱聿键。
这些人,是朱由检如今最信任的班底,是真正的心腹。
今日召集他们,只为一件事——那近五万名后金降卒的最终处置。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爆裂声。
朱由检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率先打破了沉默。
“昨日,朕收到了几份关于降卒处置的奏疏。”
他声音平淡,却像针一样,刺入每个人的神经。
“孙师傅的奏疏,朕看了。”
“你的意思是,将那四万多普通士卒,打散编制,充入全国各地的卫所军营,由老兵看管,慢慢同化。至于那些被俘的后金将领,则尽数流放岭南,永不叙用。”
孙承宗躬身道:“陛下,老臣以为,此法最为稳妥。士卒无首,便不成气候。将领流放,可杜绝其再起之心。”
朱由检不置可否,目光转向了英国公张维贤。
“英国公的奏疏,言辞更为直接。”
张维贤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上没有丝毫波动,他踏前一步,声音低沉,字字千钧。
“回陛下,臣以为,士卒可留,将领必除。”
“流放岭南,路途遥远,变数太多。一旦有心之人暗中串联,恐成心腹大患。不如寻个由头,将那些将领,悄无声息地处理掉。”
“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这位老将的话语里,是沙场浸泡出的冷酷。
这两种方案,代表了朝堂上两种主流意见。
一种求稳,一种求狠。
朱由检没有立刻表态,他看向了另外两人。
“唐王,徐爱卿,你们可有什么想法?”
唐王朱聿键,自通州一战后,对这位年轻的皇帝,已是发自内心的敬服。他思索片刻,抱拳道:
“回陛下,臣以为,英国公所言,乃是沙场老成之言。后金将领,悍不畏死,留之无用,反为祸根。”
他的观点,与张维贤如出一辙。
这时,须发皆白的礼部尚书徐光启,却上前一步,拱手道:
“陛下,臣有不同看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臣听闻,通州战后,陛下曾当着数万降卒之面,亲口许诺。只要那些后金将领,肯配合我大明劝降失地,便给他们一条生路。”
徐光启顿了顿,语气恳切。
“非是臣迂腐。然,帝王一诺,重于九鼎。此番我朝大胜,天下归心,正该彰显陛下言而有信的圣德。若为区区几十名降将而失信于天下,恐非长久之计。”
“臣请陛下,依忠襄伯之奏,将这些降将分开发配岭南。如此,既全了陛下的承诺,也消除了隐患。”
朱由检听完,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徐光启说的是正理,是儒家最标准的治国之道。
但,朕的手段,又岂是你们能轻易揣度的?
“朕自然不会为这点小事,毁了自己的承诺。”
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个冷峭的弧度。(好想写邪魅一笑~)
“关于这些降将,朕,有一个更好的想法。”
话音落下,殿内所有人的心神,都被瞬间攫住!
孙承宗、张维贤等人,皆是抬头望去。
尤其是工部尚书范景文,他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他知道,自己这位陛下,从不做无的放矢之言。
他每一次说出“更好的想法”,都意味着一个足以颠覆所有人认知的,惊天计划即将诞生!
在工部尚书范景文的心里,这位年轻的帝王,就是无所不能的神!
朱由检没有卖关子,他将一份名单从御案上拿起,轻轻抛下。
“朕想,把这些将领,全都放回去。”
此言一出,张维贤与朱聿键二人,身体皆是猛地一震,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放回去?!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死了上万将士才抓回来的战犯,就这么放了?
孙承宗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
只有徐光启,作为礼部尚书,常年负责邦交礼仪之事,他仿佛第一个领会到了什么。
徐光启的脸上露出一丝恍然,“陛下可是想用这些人质,去跟后金交换战马、牛羊、矿产?”
这个猜测,合情合理。
然而,孙承宗却立刻摇头,开口反驳:
“陛下,此计恐怕难行。皇太极此番入关,十万余大军折损近九成,元气大伤。他如今自保尚且不暇,恐怕很难再拿出大价钱,来赎回这些在他看来已是‘无用’的降将。”
唐王朱聿键和英国公张维贤也沉默不语。
他们感觉,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
这位皇帝的心思,比深渊更难揣度。
“呵呵。”
范景文笑了起来,他看着朱由检,语气中充满了狂热的崇拜。
“想必陛下,根本不是为了区区一些物资这么简单吧!”
朱由检嘴角的笑意扩大了些。
知我者,范景文也。
“换物资,是假。”
“送他们回去,才是真。”
他淡淡的一句话,却让先前所有的迷雾瞬间被驱散!
一幅狠辣至极的图景在众人脑中轰然展开!
孙承宗、张维贤、朱聿键,这几位都是人中龙凤,国之重臣。
此时此刻,他们哪能还不明白皇帝的意思!
唐王朱聿键最先反应过来,他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
“陛下!此计……此计妙啊!”
“这些人,都是皇太极麾下,或者说八旗各旗的中流砥柱!他们本就因为被抛弃而心怀怨恨,已是离心离德!后来,又为了保全部下的性命,主动替我大明劝降各处城池的守将!”
“这个时候,我们把他们‘礼送出境’,送回后金……”
他已经说不下去了,后面的连锁反应,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孙承宗接过了他的话,这位老臣的脸上,同样写满了震撼与叹服。
“如此一来,皇太极便陷入了两难之境!”
“这些降将,他赎,还是不赎?”
“不赎,则寒了八旗所有部众的心!连甲喇额真、梅勒额真这样的心腹,说抛弃就抛弃,以后谁还肯为他卖命?这是其一!”
“可若是赎回去了……呵呵,那乐子就更大了!这群人,本就对皇太极有怨言,又实实在在地为我大明立下了‘功劳’!他们回到草原,就像一把把插进后金心脏的尖刀!皇太极用也不是,杀也不是!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疯狂滋长,让他寝食难安!这是其二!”
“再加上,我们还能顺便敲诈一笔物资回来!一箭三雕!不,这简直是一石万鸟之计!”
说完,孙承宗对着朱由检,深深地躬身一拜。
“陛下思虑之周全,手段之狠辣,老臣……佩服得五体投地!”
朱由检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
“朕昨日,也是看了诸位爱卿的奏疏,才突有所感。”
他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更加冰冷。
“朕觉得,只是让他们回去,制造猜忌,还不够。”
“朕要的,是把这盆猜忌的脏水,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泼在他们脸上!让皇太极想装糊涂,都不可能!”
他看向徐光启。
“徐爱卿,之前朕让你善待那个被俘的镶红旗梅勒额真,萨穆什喀。本来只是暂时没想好如何安置,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朱由检缓缓站起身,一股帝王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
“传朕旨意!”
“即刻宣萨穆什喀,来乾清宫面圣!”
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记住,动静,要闹得大一点!”
“要让整个京城,所有该知道的人,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