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疏的末尾,是杨嗣昌惯例的颂圣之词。
“己巳破虏,京师大捷,臣远在千里之外,亦闻之。陛下天纵神武,尧舜之姿!御驾亲征杀得皇太极抱头鼠窜,扬我大明国威!只恨臣有要务在身,无法亲随陛下,一睹天颜龙威,实乃毕生之憾!”
“臣虽身在灾区,心在京都。遥望京师方向,为陛下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由检看着那熟悉的字迹,胸中激荡的豪情化作一声朗笑。
“哈哈哈!好!好一个杨嗣昌!”
他将奏疏重重拍在御案上,发出一声沉响。
“这马屁!”
能臣的恭维,才是最悦耳的。
这证明,他不仅有能力,更有忠心,也懂得如何让君王舒心。
这样的臣子,再来一打也不嫌多!
朱由检的脑海中,甚至浮现出皇兄临终前那句嘱托:“吾弟当为尧舜!”
他看向王承恩。
“大伴。”
“奴婢在。”
王承恩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一旁。
朱由检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副巨大的大明疆域图上,在那条蜿蜒的黄河与几近干涸的汾河之间,来回逡巡。
他的眼中,燃起的是足以焚尽旧世界的火焰。
“传朕旨意。”
“宣,户部侍郎杨嗣昌,即刻回京!”
“朕,要当面听听,他这个天,到底打算怎么捅!”
王承恩领旨退下。
乾清宫内,光影凝滞。
朱由检坐回御案之后,指尖在那份来自杨嗣昌的奏疏上,久久摩挲。
“以工代赈”,是他投下的一块问路石。
他未曾料到,杨嗣昌竟循着这块石头,给他扛回了一座昆仑玉山!
引黄入汾!
这四个字,不是笔墨。
是刻在他心头的千钧重担,是点燃他胸腔里那片野心火海的惊雷。
奏疏中,那个词灼烧着他的目光。
饱和。
挖煤、制煤、修渠、晒盐,这些工程能吞下的灾民,终有极限。
旱情如恶兽,撕裂着北方的土地,流离失所的饥民只会一日多过一日。
当嗷嗷待哺的嘴,多过了能动工的手,民变便不再是隐患。
而是下一刻就会倾覆社稷的惊涛骇浪。
这柄悬在帝国头顶的利剑,比皇太极的十万铁骑,更加致命。
必须开源!
必须找到能容纳百万之众、创造惊天价值的全新出路!
朱由检的指节,在御案上极有韵律地敲击着。
笃。
笃。
他的思绪早已脱离了这座宫城,贯穿数百年时空。
在他来自后世的梦中,人类文明的脉络清晰无比。
青铜。
铁器。
蒸汽。
每一次文明的跃迁,其核心,都是能源的革命!
而大明,正站在一个强大而又尴尬的门槛上。
它拥有全世界最庞大的手工业者,最登峰造极的匠人技艺,生产力的内核却依然被困在人力与畜力的原始牢笼中。
空有一身震古烁今的内力,却使不出一套开天辟地的掌法。
而他朱由检,恰恰掌握着那本记载了所有绝世神功的秘籍!
此前,外敌叩关,他必须倾尽所有,锻造一柄卫国之刃。
如今,外患暂平。
这柄利刃,也该调转锋芒,为大明的五脏六腑,剖开一条前所未见的新生之路!
朱由检的呼吸,骤然沉重。
他猛然起身,大步走向御案之侧,铺开一张巨幅宣纸。
王承恩悄无声息地上前,为他研墨,墨香清冷。
朱由检提起朱笔,笔尖饱饮墨汁,却悬于纸上,迟迟未落。
他阖上双眼。
无数的机械构图、物理定律、材料配比,在他脑中奔腾、冲撞、解构、重组。
那是一座座来自另一个时空的钢铁造物,正在他的意志下,等待降临!
他要做的,不是凭空变出蒸汽机。
他要做的,是利用这个时代已有的技术,进行一场翻天覆地的组合与优化!
笔,落下!
纸上出现的,是一个巨大的水轮。
它不同于大明现有的任何水车,它的叶片,带着一道经过后世流体力学的完美弧度。
在同样的水流冲击下,它能迸发出的力量,是传统水车的数倍!
笔锋流转,朱由检围绕着这个动力核心,开始勾勒出一套复杂而又致命精密的传动结构。
齿轮、连杆、凸轮轴……
这些零件,大明的顶尖工匠都能造出。
可他们永远无法想象,将这些凡物如此组合,会召唤出何等伟岸的钢铁巨兽!
在图纸一角,朱由检画出了这套系统的第一个应用场景。
水力锻锤!
一个由凸轮轴驱动的巨锤,将摆脱人力的桎梏,不知疲倦地,以雷霆万钧之势,反复捶打赤红的铁坯!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钢铁的锻造效率,将暴涨百倍!
意味着过去需要数名壮汉挥汗如雨数日才能锻成的百炼钢,未来,只需两名工匠配合机器,半日可成!
更意味着,那些原本属于精锐中的精锐才能拥有的坚固板甲、锋利长刀,将如流水一般,武装到大明的每一寸边疆!
然后是水力破碎!研磨!鼓风!
这个时代已经有土高炉,高炉炼铁已是最好的技术。
但炉子可以改良,焦炭的炼制可以改良。
焦炭多了,温度高了,还能制作水泥!
科技,是一棵可以自己生长的神树!
夜色,不知不觉间已浸透了宫殿。
殿内宫灯燃起,昏黄的光晕,将朱由检俯身绘图的身影,拉成一道顶天立地的剪影。
最后一笔收锋。
朱由检直起身,胸膛中一口郁结之气,尽数吐出。
他看着满桌的图纸。
那不是纸。
那是他敢于向整个腐朽的大明利益集团宣战的底气!
是他敢于推行新政,敢于重塑山河的最强兵器!
只要这些钢铁巨兽开始轰鸣,大明,就将拥有一颗前所未有、强劲搏动的工业心脏!
连日来的疲惫,被这股创造世界的豪情一扫而空。
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心底便有一股暖流,缓缓漾开。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道温婉的身影。
田贵妃。
还有他们八个月大的孩儿,朱慈炤。
自通州大战以来,他已有许久,未曾踏足承乾宫了。
他想起她产后,孩子的粮仓,似乎变得愈发丰硕了。
也想起那份只在他面前展露的柔情似水。
江山在握,未来在胸。
这冰冷的钢铁蓝图,终究是为了守护那份柔软的温暖。
那美人……也该去好生安抚一番了。
朱由检放下朱笔,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
“大伴。”
王承恩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殿门处。
“摆驾,承乾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