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元宵节刚过。
京师的年味尚未完全散去,但帝国这架庞大的机器,早已在它主人的意志下,开始了新一轮的轰鸣。
乾清宫内。
朱由检端坐于御案之后,目光落在阶下那道身着绯色官袍的身影上。
户部侍郎,山西、陕西巡抚,杨嗣昌。
年前,朱由检便将他召回了京师,却并未立刻召见,而是给了他半月有余的假期,让他好生休整,与家人团聚。
此刻,杨嗣昌躬身而立,身形依旧清瘦。
面容上残留着被西北风沙长期侵蚀的痕迹,皮肤干裂,透着一股黄土地的颜色。
可那双眼睛,却与他疲惫的外表截然不同。
那是一双在烈火中淬炼过的眼睛,明亮,深邃,蕴藏着无穷的精力与思考。
“臣,杨嗣昌,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嗣昌的声音沙哑,却字字铿锵,行了一个标准的跪拜大礼。
“杨爱卿免礼。”
朱由检伸手虚扶,声音温和。
杨嗣昌起身,微微抬头,目光中带着探寻。
他知道,今日的召见,才是真正的开始。
朱由检率先开口,直入主题。
“爱卿在山西、陕西两年,赈灾可还顺利?遇到了何等难处?”
听到“难处”二字,杨嗣昌的眼神瞬间变得锋利。
他拱手回道:“回陛下,难处有二。”
“其一,大旱之下,民生凋敝,两地山匪流寇愈发猖獗,时常侵扰臣所设之工场,抢掠钱粮,蛊惑流民。虽有地方卫所弹压,却如野草一般,烧之不尽,春风又生。”
“其二,便是流民之数,与日俱增。臣在奏疏中已然奏明,‘以工代赈’之法,虽已安置数十万灾民,然灾情蔓延,臣所设之工事,已近饱和。长此以往,恐再生祸端。”
说到这里,杨嗣昌的呼吸都加重了几分。
他向前一步,眼中迸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
“故而,臣斗胆,再请陛下圣裁!”
“引黄入汾!”
这四个字,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绝。
朱由检看着他这副模样,并未动怒,只是平静地将目光移向了墙上那副巨大的疆域图。
他的手指,在图上那条蜿蜒的黄河与几近干涸的汾河之间,轻轻划过。
“引黄入汾,旷世之功。”
“朕,比你更想看到它成功。”
杨嗣昌闻言大喜,正要再奏,却被朱由检接下来的话,浇了一盆冷水。
“但爱卿想过没有?”
“此等工程,需开山凿渠,动辄百里。所需之人力、物力、财力,将是何等天文之数?”
“工期之久,恐需十年,乃至数十年!”
“贸然开启,若有半分差池,或是国库不济,半途而废,那便是劳民伤财,祸国殃民!”
朱由检的声音陡然转冷,视线如山岳般压下,直刺杨嗣昌的内心。
“届时,天下人会如何非议朕?史书之上,又会如何记载朕?”
“他们不会记得朕的初衷,只会说朕好大喜功,不恤民力,将朕比作……”
“隋炀帝!”
最后三个字,仿佛三座冰山,狠狠砸在杨嗣昌的心头。
他额上瞬间渗出冷汗,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只想着工程成功后的千秋之利,却忽略了这背后足以倾覆社稷的巨大风险。
皇帝的这番话,让他从狂热的构想中,瞬间坠入冰窟。
看着他煞白的脸色,朱由检的语气又缓和下来。
“朕,并非否定你的方略。”
他走下御阶,拍了拍杨嗣昌的肩膀。
“朕明白爱卿的拳拳之心,也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山西,为了大明。”
杨嗣昌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举动弄得一愣。
随即,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躬身行礼,声音艰涩却无比坚定。
“陛下圣明,是臣思虑不周!”
“然,引黄入汾,乃解山西万世旱灾之根本!臣,愿为此事,耗尽毕生心血,为陛下拟定万全之策,呈于御前!”
“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
朱由检赞许地点了点头,“有你这份心,此事,便成功了一半。”
他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弧度。
“此事要做,但急不得。”
“至于你方才所说的流民无工可做之困境,朕,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出路。”
“而且,是足以令两地所有流民,皆有工可做,有饭可食,甚至……能让我大明翻天覆地!”
杨嗣昌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足以安置所有流民?
翻天覆地?
这是何等样的工事?
“还请陛下明示!”他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
朱由检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对门外喊道:“传工部尚书范景文。”
“遵旨。”门外王承恩传来回应。
在等待的间隙,朱由检踱步回到御案之后,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嗣昌,你久在山西、陕西,可知这两地,何物最丰?”
杨嗣昌不假思索地答道:“回陛下,乃是煤石。”
“不错。”
朱由检的眼中,闪烁着一种杨嗣昌看不懂的光芒。
“以后,这煤,会变得越来越重要。”
“朕交给你几件事。其一,加大煤矿开采量,今后的用煤量将超出你的想象!其二,务必注意开采安全,绝不可因赶工而罔顾人命!其三,朕将要开设的新工厂,其选址,你要仔细考量,必须考虑到原料运输,成品外销,以及工人通勤之便利。”
杨嗣昌将这几条一一记在心里,虽然还不明所以,但他知道,这必然与陛下方才所说的“出路”息息相关。
不多时,范景文便脚步匆匆地赶到了。
“臣,范景文,叩见陛下。”
“范爱卿免礼。”
朱由检抬了抬手,指着杨嗣昌道,“那些新东西,你来向杨爱卿分说明白。”
范景文看向杨嗣昌,两位重臣点头示意。
他整理了一下心绪,知道自己即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将为这位以干练着称的巡抚大人,打开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杨大人,”范景文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过来人的激动与狂热,“陛下神授天工之法,欲在山西、陕西,开设三样足以改天换地的工厂!”
他先是简单提了一句水力机械,随即话锋一转:“然,两地大旱,河流水量不足,水力驱动之法,暂不可用。真正的核心,在于这三样!”
范景文伸出三根手指,声音陡然拔高。
“其一,倒焰式土焦炉!改良炼焦之法!”
“杨大人可知,我朝土法炼焦,耗煤甚巨,产出焦炭亦是质地不佳。而陛下此法,乃是利用煤料干馏时自身产生的煤气,回转燃烧,反哺其身!”
“如此一来,既能节省大量引火之煤,又能使炉温恒定,炼出的焦炭,品质上乘!”
“其产量,更是土法的十倍以上!”
杨嗣昌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虽不懂技术,但他懂算账!
产量十倍!
节省燃料!
这八个字,像两道惊雷,在他脑中轰然炸响!
范景文没有给他太多震惊的时间,继续抛出第二记重磅炸弹。
“其二,新式高炉炼铁法!”
“有了上好的焦炭,便能用于这新式高炉!”
“陛下将高炉分为七部,利用热风与焦炭燃烧,逆流而上,熔炼矿石!”
“此法炼出的铁水,品质之高,产量之大,远非我朝任何土高炉可比!”
“用此法炼出的钢铁,锻造出的兵甲,将坚不可摧!”
山西,同样是铁矿大省!
煤与铁!
这两样东西一旦结合,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杨嗣昌太清楚了!
是能让万亩良田翻新泥的农具!
更是……能武装到牙齿、所向披靡的精锐大军!
然而,范景文接下来的话,才让他真正窥见了陛下的布局。
“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一样东西。”
范景文的声音压得很低,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含的颤栗,仿佛在吐露一个亵渎神明的秘密。
“陛下,称之为——水泥!”
他的声音里,浸满了对这神物的无限敬畏。
“此物的炼制之法,匪夷所思。”
“取石灰石,黏土,铁矿石……”
范景文每说出一样,杨嗣昌的心就沉下一分。
这些……全都是山西、陕西两地最常见,最廉价,甚至可以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按陛下亲授之比例混合,投入水力大磨,研磨成粉,再入特制窑炉,以焦炭煅烧。”
“烧出的熟料,混以石膏、矿渣,进行二次研磨!”
“制成之后,只需加水、和砂石搅拌,便可用于筑墙铺路!”
范景文的呼吸骤然加重,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彩。
“若在其中,预先埋入铁筋作为骨架,待其凝固之后,其坚固程度,远超我大明历代所用的任何糯米灰浆!”
“用它来修筑城墙、河堤、堡垒……杨大人,那将是真正的一劳永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