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很轻,却像两块石头,沉甸甸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近千骑缓缓穿过还未苏醒的街道,出了昨日那道生死之门,重新踏上了那片被血浸透的干黄大地。
一夜寒风,血腥味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冰冷的铁锈味,钻进鼻腔,激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战场上,朔州千户林大彪已经带着他的人在忙活了。他们正小心翼翼地将明军的尸体和鞑子的尸体分开,用粗糙的白布一一盖上。
看到陈延祚过来,林大彪那张黑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他大步走上前,蒲扇般的手掌“啪”一声砸在陈延祚的肩膀上,震得他昨天被弯刀划开的伤口一阵闷痛。
“小子,昨晚我点了点数。”林大彪嗓音里像是掺了沙子,又粗又哑,“,跟着你冲回来的,不到一千。”
他死死地盯着陈延祚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为了这朔州城,为了救那些百姓,搭进去五百多条命,值不值只有你自己知道。”
他话锋一转,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
“但老子林大彪,佩服你是个带种的爷们儿!”
陈延祚没应声,只是对他点了点头,随即转向许平安,声音嘶哑。
“平安,你带人,把弟兄们……都带回家。”
“是!”
许平安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他猛地一抱拳,扭过头去,不再看陈延祚,大声组织起人手。
陈延祚身边的玄甲亲兵也纷纷下马,加入了进去。他们动作很轻,将一具具冻得僵硬的尸体抬上马车,仿佛怕弄疼了这些睡着了的兄弟。
可陈延祚却没动。
他带着亲兵陈达,沉默地穿过那片狼藉。他绕过袍泽的尸体,绕过倒毙的战马,径直走向远处。
那里,他的乌骓静静地躺着。
洞穿它胸膛的长枪还斜插在地上,经过一夜,它的身体已经冻得像一块黑色的岩石,乌亮的皮毛上凝了一层白霜。身下的土地,被它的血,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那双曾如金色琥珀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天,再没了神采。
陈延祚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风吹过,卷起他身后残破的披风,呼啦作响。
陈达红着眼睛,站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喘。
许久,陈延祚缓缓蹲下。
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拂去乌骓脖颈上的白霜,那动作,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好伙计……”
他低声呢喃。
“是我……没用。”
说完,他猛地站起身,从陈达手里夺过一把铁锹。
他没再多说一个字,走到乌骓旁边,选了块平整的土地,沉默地,开始挖。
“吭!”
铁锹狠狠扎进冻土,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震得他虎口发麻。
他不管不顾,弯下腰,一锹,一锹,又一锹。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手臂上的青筋坟起,仿佛要把胸中所有撕心裂肺的悲愤、无力、自责,都通过这把铁锹,狠狠地砸进这片冰冷的土地里。
汗水从他额头渗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进脚下的泥土里。他握着铁锹的手臂,因为脱力和过度用力,控制不住地颤抖,但他没有停。
清晨的旷野上,只有铁锹掘开冻土的沉闷声响,单调地回荡。
“吭……吭……吭……”
远处的曹变蛟看到这一幕,跑了过来。他看着那座新坑,又看看陈延祚那沉默的背影,脸上满是愧疚和自责。
“指挥使大人,我……”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陈延祚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下动作。
“你去收殓殁了的弟兄。”
冰冷的话语,让曹变蛟如遭雷击,僵在原地。他想上前帮忙,可刚迈出一步,就被那股沉默的悲愤气场逼得再也无法靠近,最后只能对着乌骓的尸体,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默默退到了一旁。
一个足以容纳整匹战马的深坑,很快被挖好。
陈延祚扔掉铁锹,走到乌骓身边,双手握住那杆捅穿了它胸膛的长枪,猛地一拔。
枪尖上凝固的,属于乌骓的暗红色血块,刺痛了他的眼睛。
“陈达,收好。”
“是!”
三人合力,将乌骓沉重冰冷的身体,庄重地移入土坑。陈延祚亲自为它整理好鬃毛,将它的头颅摆正,朝向京师的方向。
填土,夯实。
当最后一锹土覆盖上去,一个新坟,立在了这片血染的土地上。
陈延祚从旁边捡起一块碎裂的马车木板,抽出腰间短刀,用刀尖,一笔一划地在木板上刻字。
刀尖划过木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那力道之大,刀尖几乎要将木板刺穿。
刻完,他将这块简陋的墓碑,狠狠地,插进了坟包之前。
上面只有两个字——
“乌骓”。
做完这一切,陈延?转过身,脸上所有的情绪都已收敛,只剩下冰冷的严肃。
他大步走回收敛尸骨的队伍,弯下腰,亲自将一具血肉模糊的袍泽尸体,轻轻地抱了起来。
日头渐渐升高。
五百六十三名战死的将士,整齐地排列在空地上。
就在这时,远方,一骑快马卷着烟尘,疾驰而来!
马背上的斥候背后,插着一面代表曹参将的令旗。
斥候冲到近前,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狂喜!
“报——!”
“陈指挥使!曹参将大捷!”
“鞑子主力已被我大军彻底击溃!斩首一千余级!俘虏一千余!残部正被各路援军围剿,向北亡命奔逃!”
“此役,全功!”
幸存的将士们听到这个消息,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嘶吼!那吼声里,有狂喜,有宣泄,但更多的是混杂着血泪的悲怆!
赢了!
他们用五百多条弟兄的命,换来的这场大胜!
陈延祚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他只是看着那五百多具冰冷的尸体,看着那些再也无法回应胜利的兄弟。
“弟兄们,这笔帐,我一定会带着你们找鞑子算的!”陈延祚用着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到,却显得无比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