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没有理会他的表忠。
他只是从御座上站起,走到了大殿中央。
他看着底下那群神色各异的宗亲,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最终裁决的语气,缓缓说道。
“朕认为,袭爵三代而降,方是我大明万年传承之策。”
这一下,所有人都明白了。
唐王,不过是皇帝抛出来的一块探路石。
前面所有的铺垫,所有的试探,都是为了引出这最后一句话!
骤然间,半数以上的亲王,全都“哗啦啦”地伏地跪倒!
蜀王朱至澍更是以头抢地,声音凄厉。
“陛下,三思啊!祖宗礼法不可废!如此更改,国将不国!陛下将会与天下宗亲离心离德,自毁长城啊!”
然而,依旧有几位亲王站着。
秦王站着,福王站着,唐王站着。
还有几位捐输数目极大的亲王,也在犹豫之后,选择了沉默地站着。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跪在最前面,喊得最为凄惨的蜀王身上。
他缓缓走回御案,从那堆积如山的奏疏旁,拿起了一本薄薄的密折。
不,他甚至没有看那本密折。
他的眼睛,就这么直直地盯着蜀王。
“万历四十七年,蜀王朱至澍,强抢民女,逼得女子一家五口投井自尽。”
“天启二年,巧取豪夺,将成都府左近良田五百亩,逼民为奴。”
“天启七年,四川大饥,你囤积居奇,封锁粮仓,发国难财,致使饿殍遍地。”
“崇祯元年,成都知府欲上书弹劾,被你于半路截杀,沉尸江中。”
朱由检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看着面色瞬间由红转为死灰的蜀王,将那本密折轻轻丢在案上。
“蜀王,你的启本上,可没有这些罪行。”
“你,就是这么与朕同心同德的?”
蜀王浑身剧震,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他瘫在地上,只知道反复地嘶喊。
“冤枉啊!陛下,冤枉啊!!”
“能念出来的,自然是证据确凿。还有多少朕没查实的?”朱由检的目光狠厉无比,“朕,给过你机会了!”
突然!
朱由检的声音陡然拔高,炸雷一般在殿内滚过!
“蜀王朱至澍!骄淫不道,狂悖僭越,阴结逆谋,伤化虐民!毫无悔改之意!”
“着!”
“革去爵禄,削除属籍,废为庶人!”
“追夺册宝,毁撤王坟,一应禄米尽行镌免!”
“特命锦衣卫官校,即刻押发凤阳高墙,严加禁锢,永世不出!!”
这番雷霆之怒,这番狠厉决绝的处置,让蜀王彻底懵了,也让周遭所有跪着的亲王,瑟瑟发抖,如坠冰窟!
“不!不!!”
蜀王终于反应过来,他眼看自己挣扎无望,竟是破口大骂!
“朱由检!你这昏君!刻薄寡恩,自毁藩篱!”
“我朱家血脉,竟被你囚于高墙!你猜忌成性,视亲如仇,必遭天谴!”
“你断手足,绝宗亲,我看你这江山如何坐得稳!”
“我在凤阳,睁着眼看你亡国!!”
“诸位宗亲!这昏君小儿将我等骗进京城,意图一网打尽!我等应当团结一心,万不可……”
话音未落。
两名不知何时出现的锦衣卫校尉,已经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那疯狂的咒骂,瞬间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呜呜”声。
校尉们架起他瘫软的身体,径直向殿外拖去。
那呜咽与挣扎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渐行渐远。
最终,彻底消失。
那二十几位亲王,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死死跪伏在地。
他们的身体僵直,像一尊尊被无形巨力钉死在金砖上的泥塑。
恐惧?
这个词已经太过苍白。
他们此刻感受到的,是亲眼目睹同类被巨兽活活撕碎后,那种从骨髓最深处渗透出来的、原始的战栗。
蜀王。
与国同休的大明亲王。
就这么被废了。
革爵、除籍、囚凤阳高墙。
那不是死亡。
那是比死亡更彻底的屈辱,是从朱家的史册上,被活生生地、一笔一笔地抹去!
凝固的死寂中,一个身影,突然蠕动起来。
是年迈的楚王朱华奎。
他双膝跪地,竟用膝盖,一寸寸地往前挪。
他蹭过几位亲王僵硬的身体,爬到了大殿中央。
那片金砖,还残留着蜀王被拖拽时的冰冷。
“陛下!”
楚王的声音干涩嘶哑,每个字都透着钻心刺骨的卑微。
他没有抬头,额头死死抵住冰冷的地砖,整个人蜷缩成卑微的一团。
“臣……臣有罪!臣罪该万死!”
他一边嘶喊,一边奋力叩首。
咚!咚!咚!
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死寂的大殿中,清晰得令人心头发颤。
“臣愿献出……献出全部家财!田产!商铺!金银!古玩!臣……什么都不要了!”
“臣愿献出全部财富田地!”
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尖利,带上了哭腔。
“只求陛下开恩!只求陛下饶恕臣的罪过!臣……臣再也不敢了!”
他将秦王的那一套,学了个十足。
只是,秦王说这话时,是认命后的坦然。
而楚王,是死到临头时的,垂死挣扎。
御座之上,朱由检俯瞰着那在地上卑微蠕动的身影,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看来,楚王也认罪了。”
朱由检的声音很轻,却让楚王朱华奎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顿了顿,吐出了两个字。
“晚了。”
晚了?
楚王抬起头,那张布满鼻涕和泪水的脸上,写满了撕裂般的惊愕与不信。
为什么?
为什么秦王可以,他就不可以?
他献出了所有,他卑微如狗,为什么,换来的还是一个“晚了”?
朱由检没有给他答案。
他也不需要给。
“来人。”
天子冰冷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不带任何情绪。
“把楚王拉下去。”
“让他跟蜀王一起,在凤阳做个伴!”
又是凤阳!
又是高墙!
楚王朱华奎的脑中“轰”的一声,炸成了一片空白。
所有的希望,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成齑粉!
他眼看着两名锦衣卫校尉,再一次从殿角的阴影中走出,如两尊沉默的铁塔,向他逼近。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与理智!
他猛地从地上弹起,不再求饶,不再哭喊。
他的脸因极致的绝望而扭曲,浮现出一种癫狂的、歇斯底里的恨意!
“朱由检!”
他竟直呼天子的名讳!
“休忘了你的皇位如何得来!!”
所有跪伏的亲王,身体齐齐一震!
楚王的声音凄厉如杜鹃泣血,在雕梁画栋间疯狂回荡。
“若非祖制‘兄终弟及’,你这信王!你这藩王!安得居此九重?!”
“你侥幸登极,便忘本负义,屠戮宗亲,自断手足!刻薄寡恩一至于此!”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直指御座上的朱由检,状若疯魔。
“我大明二百余年,何曾有过你这般对待宗亲的天子!你这是在刨朱家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