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意宣读完毕,三人一齐出了宫门。
福王朱常洵和秦王朱谊漶并未立刻离去。
福王那肥硕的身躯,像一座移动的肉山,笑呵呵地凑到周王身边。
他那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里,闪烁着看戏的光。
“周王殿下,恭喜,恭喜啊。”
他的声音油腻,带着一种过来人的腔调。
“陛下这是委以重任,咱们宗人府的腰杆,往后可就看您的了。”
周王朱恭枵面色平静,只是微微颔首:“福王殿下言重了,不过是为陛下分忧,份内之事。”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
福王摆了摆那胖乎乎的手,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什么绝密情报。
“本王可得提醒你一句,那山西,自古就是商贾云集之地。”
“尤其是河东盐池,那可是我大明朝的钱袋子之一。”
“山西的水,可比咱们河南的水深多了。”
他拍了拍周王的肩膀,力道不轻,仿佛要将自己的“经验”按进对方的骨头里。
“官商盘根错节,几百年下来,就是一棵大树,根都长到石头缝里去了。你这一斧子下去,可得看准了,别砍在石头上,把自个儿的斧子给崩了刃。”
这番话,听着是“好意”提醒。
可那语气里的试探与幸灾乐祸,却毫不掩饰。
一旁的秦王朱谊漶,听得脸色微微一变。
他想起了自己在陕西的过往。
福王,这是在点拨周王,也是在敲打他。
然而,周王朱恭枵的脸上,依旧是那副看不出波澜的神情。
他没有理会福王那番笑里藏刀的“好意”,只是对着两人拱了拱手。
“陛下有旨,事不宜迟,本王需即刻回府准备。”
“二位王爷,告辞。”
说完,他转身便走,背影挺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福王看着他那决然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愈发古怪。
“嘿。”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书生气。”
“走着瞧吧。”
京城,十王府之一的周王府。
这是周王请旨留京后,皇帝新赏的府邸。
朱恭枵一回到府内,便立刻召见了府中长史。
“备车,一个时辰后出发。”
他的命令简洁,不带一丝情绪。
“将府中所有精干护卫,召集百人,随我前往解州。”
长史一愣:“王爷,不多带些人手?”
“不必。”
周王摇头。
“人多,眼杂。”
就在这时,门外有下人通报。
“王爷,宫里派来的几位大人到了。”
很快,三名身着青色官袍的都察院御史,走进了书房。
为首一人,身材瘦高,面容冷峻,眼神像是在审视犯人。
“下官,都察院监察御史钱嘉征,奉旨听从王爷调遣。”
另外两人也随之报名。
“下官,宋霄茂。”
“下官,李日宣。”
这三个名字,在京城官场,可谓凶名赫赫。
他们不属任何党派,只忠于监察之职,办起案来六亲不认,手段酷烈,被不少官员私下里称为“活阎王”。
皇帝,竟将这三尊煞神,派给了他。
那三名御史看着眼前这位素有贤名的亲王,心中也有些打鼓。
他们本以为会跟着一位只知吟诗作对的王爷去走个过场,却没想到,周王的第一道命令,竟是如此干脆。
周王看着他们,脸上没有半分客套。
“三位大人来得正好。”
“此去解州,路途遥远,还望三位做好准备。”
他的果决,让那三名“酷吏”都感到了一丝意外。
这位周王,似乎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
一个时辰后。
几辆不起眼的黑色马车与一队不到百人的护卫,悄然驶出京城,车轮滚滚,一路向西。
车厢内,周王朱恭枵闭目养神。
福王的话,还在他耳边回响。
但他脑中盘算的,却是另一件事。
皇帝的真正意图。
新盐法,是陛下的心血,是再造大明的根基之一。
张宁贪墨盐税,是打了皇帝的脸。
所以,这个案子,必须要办。
而且要办得快,办得狠,办成铁案!
但这只是第一层。
皇帝让他这个宗亲,带着都察院的御史去办案,这本身就是一种姿态。
他要向天下人,尤其是那些自以为是的文官集团表明:宗亲,不再是圈养的猪,而是天子手中的刀!
廉正司,不是摆设!
而他周恭枵,就是这把刀的刀锋!
想通了这一层,周王缓缓睁开了眼睛。
十数日后,一座雄伟的城池,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山西平阳府,解州。
因河东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设于此地,此城又被当地百姓俗称为“运城”。
车队还未到城门口,远远地,便看到一排出行的仪仗。
运城知府,带着一众大小官员,早已在官道旁恭候多时。
为首提前到来的知府满脸堆笑,一看到车队驶近,便要上前行礼。
“下官平阳府知府孙闻,恭迎周王殿下!”
他身后的一众官员,也齐齐躬身,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这阵仗,不可谓不盛大。
他们试图用这种官场上最常见的繁文缛节,来消磨钦差的锐气,同时刺探其真实来意。
然而,周王的车帘,动都未动。
只有一个冷淡的声音,从车厢内淡淡传出。
“公务在身,俗礼免了。”
话音刚落,车夫一抖缰绳,整个车队竟是直接绕过了那群热脸贴上冷屁股的地方官,径直朝着城门方向驶去。
知府孙闻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他和他身后的官员们,就这么被晾在了寒风之中,像一群无人问津的小丑。
行辕之内。
周王刚下马车,平阳府知府便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王爷,一路舟车劳顿,下官已在府衙备下薄酒,为您和诸位大人接风洗尘……”
不等他说完。
周王的第一道命令,已经发出。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响彻整个衙门。
“传本王令!”
“河东都转运盐使司所有官员,立刻封存近三年的所有账册、文书、往来信函!”
“一刻钟内,全部送到本王面前!”
“若有半点缺漏,或有片刻延误……”
他的目光,冷冷地扫过脸色煞白的运城知府。
“以通同舞弊论处!”
半个时辰后。
衙门的正堂内,灯火通明。
上百只沉重的樟木箱子,被战战兢兢的衙役们抬了进来,堆积如山。
周王朱恭枵随意走到一只箱子前,挥手示意打开。
他拿起一本账册,随意翻开。
纸张簇新,墨迹清晰,字迹工整得如同馆阁体。
每一笔收入,每一笔支出,都严丝合缝,前后对应,完美得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
他又接连翻看了十几本。
本本如此。
周王看着这些“天衣无缝”的账本,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缓缓走回主座,坐下。
堂内死寂,只有随行人员粗重的呼吸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周王没有去看那些面露难色的随行人员,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身侧的钱嘉征。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钱大人。”
“你看这账,做得如何?”
钱嘉征上前,同样拿起一本,只看了一眼,便冷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