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大朝会,在一片看似君臣同乐的氛围中,落下了帷幕。
宫门缓缓开启。
文武百官鱼贯而出。
然而,那一张张走出皇极殿的脸上,神情却泾渭分明。
以英国公张维贤为首武将勋贵们个个红光满面,胸膛挺得老高,走路都带着风。
兵部尚书孙承宗,工部尚书范景文为首的两部官员也显得颇为自得。
那一句“杀尽胡虏兮,觅个封侯”,让他们感觉沉寂已久的血又一次烧了起来。
天子知我!
而那些工匠,更是激动得手脚都僵了,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沉甸甸的十两赏银,像是捧着自家三代单传的宝贝,每走一步都觉得不真实。
与之相比,走在最前面以钱谦益、谢升为首的清流一派,则像是刚从冰窖里出来。
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方才在殿上,那粗鄙的军歌,那群丘八和匠户放肆的笑闹,以及龙椅之上,皇帝毫不遮掩的欣赏……
一幕一幕,都在他们脑海中回放。
皇极殿,何其庄严神圣之地?
大明立国二百余年,这里是文治的象征,是他们这些读书人皓首穷经所追求的最高殿堂!
可今天,这里却被丘八的呐喊和匠户的汗味给玷污了!
皇帝,竟与那些“鄙夫”同席共饮!
还称他们为“大明的好男儿”!
这个称呼,像一根刺,扎进了在场每一位文臣的心里。
那他们呢?
他们这些饱读圣贤之书,为国日夜操劳的文臣,又算是什么?
吏部左侍郎谢升的拳头,在宽大的袖袍下死死攥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他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团邪火,烧得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
兵科给事中龚鼎孳,更是年轻气盛,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好几次都想冲着前面钱谦益的背影说些什么,却都被身旁的房可壮用眼神死死按住。
唯有钱谦益,依旧维持着滴水不漏的从容。
他步履平稳,目不斜视,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只是那双垂下的眼帘,在眼底投下了一片浓重的阴影,比这冬日的寒风,更冷。
当晚。
钱谦益府邸,书房。
名贵的龙涎香在兽首铜炉中静静燃烧,却怎么也驱不散空气中那股几乎凝固的压抑。
谢升、房可壮、龚鼎孳等几位清流核心,齐聚于此。
下人们早已被远远屏退,连院门都关上了。
“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
龚鼎孳终是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案,茶杯被震得跳起,茶水溅出。
“圣天子与鄙夫走卒同席!国朝体面何在?天下士人何以自处?”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满是痛心。
“自古帝王,亲贤臣,远小人。如今陛下倒行逆施,尊武抑文,宠信工匠,此乃动摇国本之兆啊!”
谢升也是一脸愤然,声音压得极低,仿佛一头怒狮。
“牧斋公,你今日为何要拦着我们?当在殿上,就该有朝臣死谏!以正视听!”
“死谏?”
一直沉默不语的钱谦益,终于缓缓抬起了眼皮。
他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优雅依旧,与周遭的焦躁格格不入。
“然后呢?”
他淡淡地问。
“是想让陛下当着那一百名京营悍卒的面,将死谏的言官拖出去廷杖?”
“还是想让陛下效仿太祖,直接在殿上剥了你们的皮?”
一句话,让激动的龚鼎孳和谢升,瞬间哑火。
他们这才想起,龙椅上坐着的那位,早已不是他们印象中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少年天子。
那是一位能笑着将二十五位亲王藩王玩弄于股掌之间,能面不改色地抄没亿万家财的狠角色!
“可是……可是我等也不能坐视不理啊!”龚鼎孳不甘心地说道:“长此以往,朝纲必将败坏,人心必将离散!”
“朝纲?人心?”
钱谦益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笑。
那笑声里,是毫不掩饰的讥讽。
“孝升,你还是太年轻了。”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如墨的夜。
“你们以为,今日之事,只是陛下一时兴起,对那些丘八的恩宠吗?”
“错了。”
钱谦益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又清晰,像冰冷的铁片划过每个人的耳膜。
“你们还没看明白吗?”
“这位年轻的陛下,从始至终,都在做同一件事。”
“拉拢。”
“拉拢一切他可以拉拢的力量,来对付我们!”
“对付我们这些,在他眼中,碍手碍脚的文官!”
此言一出,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谢升和龚鼎孳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惊骇。
钱谦益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冰锥,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想想吧!”
“新盐法,让利的,是那些底层的灶户和贩夫走卒!”
“皇明文武校,招揽的,是那些无缘科举的宗室子弟和勋贵后人!”
“今日大宴,捧上高位的,是那些只知效死命的兵卒和只懂技术的工匠!”
他每说一句,书房里的空气就冷一分。
“他一步一步,将那些被我们士大夫看不起,踩在脚下的‘贱业之人’,全都拉拢到了他的身边!”
“给他们名,给他们利,给他们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体面!”
“为什么?”
钱谦益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因为这些人,不懂什么叫‘祖宗规制’,不懂什么叫‘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他们只懂一件事——皇恩浩荡,天子知我!”
“他们,将是陛下手中,最锋利,也最听话的刀!”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下,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遍体生寒。
皇帝今日的所作所为,根本不是什么“倒行逆施”,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他们整个文官集团的阳谋!
“牧斋公,那……那我们该如何是好?”房可壮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钱谦益的脸上,重新恢复了那古井无波的平静。
“陛下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他踱回主位,缓缓坐下,仿佛又成了那个运筹帷幄的文坛领袖。
“山西盐案,就是他挥下的第一刀!周王,就是他的执刀人!”
“张宁贪了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盐案牵扯了多少人,而这些人里,又有多少是我们东林书院的人!”
钱谦益的眼中,闪过一丝彻骨的寒意。
“所以,我们绝不能让这把刀,顺顺当当地落下来!”
“我们必须团结所有能团结的力量,将周王在山西的行为,死死地钉在‘越权’、‘乱政’、‘戕害士绅’、‘破坏法度’的罪名上!”
“我们要让天下人都看到,亲王干政,祸乱地方!我们要攻击的,不是盐案,而是皇权对法度的践踏!”
“这,是为我等争体统!”
“更是为天下士人,守住这最后的规矩!”
同一片夜空下。
乾清宫内,灯火通明。
王承恩侍立在一旁,看着皇帝那张平静得有些过分的脸,心中却是一阵阵发紧。
白日里那些文臣离去时难看的脸色,他都看在眼里。
宫外的风言风语,更是早已传到了他的耳中。
“皇爷。”
王承恩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低声开口。
“外头…外头那些言官,恐怕又要闹起来了。”
朱由检的目光,没有离开手中的奏疏。
“让他们闹。”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朕赐了他们一个好年,也给了他们体面。他们安安稳稳地祭了祖,收了礼,阖家团圆。”
他终于放下奏疏,抬起头。
目光穿过窗棂,望向宫外那深沉如墨的夜色。
“现在,年过完了。”
“该算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