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星与周堪赓二人走在深夜的宫道上,两侧宫灯摇曳。
凛冽的寒风灌入官袍,却远不及他心里的半分冰冷。
他手里死死攥着那份刚刚拟好的任命圣旨,绢帛被手心的冷汗浸透,又被寒风吹得僵硬。
周堪赓跟在身后,低着头,那句“黄河决堤,冲毁运河河道”的预言,在他耳边盘旋。
直到走出东华门,一股更猛烈的寒风卷着雪沫子扑面而来,李若星猛地停住脚步。
他没有回头,望着远处的黑暗。
“去工部。”
不是回家,不是去寻同僚商议,甚至没有给家人报个信。
在这位年近花甲的老臣说出这三个字的瞬间,周堪赓“分明感觉到,他身上那股老成持重、凡事以稳妥为先的气息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出性命的疯狂。
工部衙门,只有值房里还透出一点微弱的灯光。
李若星带着周堪赓,径直闯入工部大堂。
一名值班的小吏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话都说不利索。
“大…大…大人……”
“敲钟!”
李若星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所有司官、郎中、主事,一刻钟内,到大堂议事!”
小吏彻底懵了。
大半夜,一刻钟内到齐?
这是他们那个素来以温和宽厚着称的李侍郎?
见他呆立不动,周堪赓上前一步,声色俱厉地喝道:“没听见总督大人的话吗!还不快去!”
“总督大人”四个字,砸得小吏一个激灵。
他终于反应过来,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冲向了悬挂在院中的铜钟。
“当!当!当!当——”
急促到撕心裂肺的钟声,惊醒了无数个安稳的美梦。
工部大堂。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陆陆续续赶来了二十多名官员。
他们个个衣衫不整,睡眼惺忪,被从热被窝里拖出来,脸上都带着掩饰不住的怨气和牢骚。
“疯了不成?这大半夜敲的是催命钟吗?”
“李侍郎今儿是吃错了什么药?明天不用上朝了?”
“天塌下来了?非得等到现在说……”
抱怨声在大堂里嗡嗡作响。
直到李若星从后堂走了出来。
他身后,跟着面色同样惨白的周堪赓。
当所有官员看到李若星那张脸上最后一丝血色都已褪尽,只剩下铁青的表情时,所有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大堂内的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李若星走到公案后,环视了一圈堂下那些依旧带着几分茫然和不满的同僚。
他没有半句废话,也不给任何人发问的机会,直接将皇帝的“预言”和盘托出。
“陛下夜观星象,明岁六月,河南将有大暴雨。”
“黄河必将决堤,倒灌运河。”
“届时,河南、山东、南直隶,将成一片泽国。”
寥寥数语,没有用任何修饰。
却让大堂之内,落针可闻。
短暂的死寂之后,整个大堂瞬间炸开了锅,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什么?!”
“侍郎大人,观星象?您莫不是在说笑?”
“荒谬!简直是荒天下之大谬!治河国策,关乎亿万钱粮,百万生民,岂能凭一句虚无缥缈的星象之言而定?!”
一名须发半白,资格最老,掌管着营缮清吏司的王郎中,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他历经四朝,在工部德高望重。
他对着李若星长长一揖,言辞恳切,语气中却带着质问。
“侍郎大人,非是下官有意冒犯。然观星象之说,太过虚妄!若因此耗费巨亿,征调民夫,一旦预言不灵,我等在座之人,哪个担得起动摇国本的罪名?!”
“还请大人三思!此事,必须先行派遣专员,沿河千里,仔细勘察,再做计较!”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瞬间引来了所有人的附和。
“是啊,王大人所言极是!”
“必须先勘察,万万不可凭空臆断!”
“三思?”
李若星忽然发出一声冷笑。
他猛地从袖中抽出那份盖着鲜红玉玺的圣旨,狠狠地拍在公案上!
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一跳!
“陛下的圣旨在此!”
李若星眼中再无半分往日的老成持重,只剩下不顾一切的锋芒。
他指着那个带头反对的王郎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
“王大人!我问你,三思什么?勘察什么?”
“勘察堤坝是不是朽如烂泥?勘察河床是不是又高了三尺?这些东西,你我衙门里的卷宗堆得还不够高吗?!需要再去勘察?!”
李若星向前一步,整个人的气势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己巳年,陛下说锦衣卫有报,皇太极必将绕道蒙古,南下叩关!当时,朝野上下,有几人肯信?你们谁都清楚,锦衣卫的手,如何能伸到千里之外的盛京去探听奴酋的方略!”
“结果呢?!”
他猛地一拍桌子,咆哮声在大堂内回荡。
“我工部能有今日,能从六部末流,变成炙手可热的衙门,靠的是什么?靠的是你我的勤勉?可笑!”
“靠的是陛下的桩桩件件,全都应验了!我们才有了钱粮,有了项目,有了你们这帮人升官发财的机会!”
“现在,你站在这里质疑陛下的神谕?!”
“你是想让工部,回到以前连修个宫墙都要看户部脸色的日子吗?!”
整个大堂,鸦雀无声。
王郎中一张老脸瞬间涨得通红,又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因为李若星说的,是事实。
是所有人的饭碗!
李若星不再理会他,猛然转身,指向墙上那副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大明舆地全图》。
“周堪赓!”
“在!”周堪赓早已被这番话激得热血沸腾,猛地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你!立刻带人,清点本部所有堪舆图、水文资料、河工档案!天亮之前,我要一份河南、山东所有州府县志中,关于黄河历年水患的汇总!一份都不能少!”
“是!”
他又指向另一名掌管屯田清吏司的官员。
“张主事!你!立刻拟文,八百里加急,发往河南、山东、南直隶三省巡抚衙门!令他们即刻盘查沿河百里内所有粮仓、府库、兵甲、匠人!误期者,以贻误军机论处!”
“遵…遵命!”
一道道命令,从李若星的口中发出,再无一人敢有半句置疑。
最后,李若星的手指,重重点在地图上开封府的位置。
那力道,几乎要戳穿厚实的舆图。
“大雨一定会下!”
“而我们,必须想尽一切办法,阻止黄河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