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粼粼,卷起官道上的燥热微尘。
周王朱恭枵坐在宽敞的马车里,指间捻着一卷《春秋》,目光却穿透车帘,望向窗外。
齐鲁大地的苍茫与厚重,扑面而来。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似乎都浸透了圣贤的墨香。
他此行的目的地,山东,孔孟之乡。
皇帝的旨意,犹在耳边。
“周王,你去山东。孔孟之乡,读书人最多,也最是麻烦。”
“朕要你让那些孔孟的子孙知道,谁才是天下之主。”
这趟差事是烫手山芋。
他自己读了圣贤书一辈子,对曲阜那个地方,骨子里就存着一份敬畏。
可他更是大明的亲王,是朱家人!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道统”与“政统”,朱恭枵的选择不言而喻。
这两年身居京都,皇帝的手段他看的更是清晰。
先用“致仕恩养”那块香得流油的肥肉,吊起满朝文武的胃口,让他们看见一条通往青史留名的金光大道。
紧接着,便是“一体纳粮”这柄快刀,直直劈向官绅集团赖以生存的优免特权。
一拉一打,胡萝卜加大棒。
京城那场声势浩大的“午门跪谏”,本该是滔天风暴。
结果,被皇帝用一桩谁也说不清真假的“谋逆案”,风过无痕般地化解了。
那些平日里梗着脖子、以“清流”自居的言官,跑得比谁都快。
这手段,又狠又高明。
如今京畿已定,可政令一旦出了京城,会变成什么模样,无人能料。
皇帝派他们这些亲王分赴各地,名为“代天巡视”,实则是去啃那些最硬的骨头。
他朱恭枵,啃的就是这块最讲“道理”,也最不讲“道理”的骨头。
马车在兖州府城外停下。
兖州知府邓藩锡早已带着一众属官,在城门口烈日下恭候多时。
邓藩锡约莫四十来岁,一张脸上每个毛孔都透着“谨慎”二字。
见到周王车驾,他领着众人跪倒在地,山呼千岁。
“都起来吧。”
朱恭枵的声音温和。
知府衙门内,分宾主落座。
上等的崂山茶,可邓藩锡端着茶盏的手,指尖却在无法抑制地轻颤。
“邓知府,本王奉皇上之命,前来巡视山东新政推行事宜。”
朱恭枵开门见山。
“你先跟本王说说,兖州府这边,情况如何?”
邓藩锡额角的汗珠瞬间沁了出来。
他放下茶盏,躬着身子,每一个字都说得万分小心。
“回王爷千岁,自朝廷新政颁布,下官便立刻组织人手,张贴告示,宣讲皇恩。兖州府的百姓,无不感念陛下仁德,欢欣鼓舞。”
全是场面话。
滴水不漏。
朱恭枵语气依旧和煦。
“哦?那清丈田亩,官绅一体纳粮之事,可有着落了?”
邓藩锡的腰,弯得更低了。
声音也跟着虚弱下去。
“回王爷,此事……此事正在筹备。”
“只是……这清丈田亩,工程浩大,牵一发而动全身,非一日之功。下官唯恐操之过急,反生事端,所以……想先拿出一套万全的章程来,再行推展。”
“万全的章程?”
朱恭枵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
“那曲阜县,是否也在这‘万全’之中?”
邓藩锡身子微微一颤。
真正要命的问话来了。
“王爷……这……这曲阜县,情况特殊……”
炎炎夏日,大颗的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浸湿了官服的衣领。
“如何特殊?”朱恭枵追问,声音依旧不急不缓。
“曲阜……乃圣人故里,衍圣公府邸所在。历朝历代,都对衍圣公优渥有加,其名下田产,皆享有免税免役之特权。此乃祖制,亦是天下读书人之共识……”
邓藩锡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不可闻。
“本王知道。”
朱恭枵打断了他。
“本王问的是,如今皇上的新政,是要废除一切优免。”
“这‘一切’二字,包括亲王,勋贵,各级官员士绅。”
邓藩锡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当然明白!
可明白又如何?
一边是手握生杀大权的亲王,背后代表的是皇权。
另一边,是盘踞山东数百年,被天下士林奉为精神图腾的衍圣公。
他一个小小的知府,被夹在中间,就是磨盘里的豆子,除了被碾碎,没有第二条路。
“王爷,下官……下官不是不想推行新政,实在是……”
他索性心一横。
“是那曲阜县令,乃衍圣公保举的孔氏族人,世袭罔替!那曲阜一县,上至县丞主簿,下到衙门差役,乡间里长甲首,大半都姓孔!下官……下官人微言轻,政令难入啊!”
这已经不是政令不通的问题了。
那曲阜县,根本就是一个独立的小王国。
朱恭枵沉默了。
修长的手指在紫檀木桌面上轻轻叩击着。
这已经不是地方官阳奉阴违,而是形成了一个水泼不进、针插不入的利益共同体。
孔家利用“圣人后裔”这块金字招牌,早已不满足于自家田产的优免。
他们通过“投献”,让无数平民百姓将田产“献”给衍圣公府,成了孔家的“佃户”。
原本属于朝廷的税收,成了孔家田地的”租子“。
朝廷在曲阜周边,已收不上几个税。
国家的土地,成了孔家的私产。
大明的子民,成了孔家的佃农!
一股无名怒火在朱恭枵胸中翻腾,但他脸上的神情依旧平静如水。
若派个武将,怕是早就拔刀杀人了,到时激起士林哗变,有了牵头羊,这新政将更难实施。
对付读书人,还得讲道理!
“邓知府,不必惊慌。”
朱恭枵缓缓开口,声音里透着一股奇特的镇定力量。
“本王此来,不是问罪。你的难处,本王知道。”
邓藩锡闻言,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抓到了一块浮木,连连点头。
“这样吧。”
朱恭枵站起身,踱到窗边,看着衙门里那棵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的老槐树。
“你即刻去把兖州府,尤其是曲阜县周边的田亩黄册、鱼鳞图册、历年税赋账目,都整理出来。”
“不管多乱,多不齐全,本王都要看。”
“是,是!下官遵命!”邓藩锡忙不迭地应下。
“另外,”朱恭枵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邓藩锡身上。
“本王明日,要亲往曲阜,拜会衍圣公。”
邓藩锡刚刚缓和下来的脸色,瞬间又变得惨白如纸。
亲王拜衍圣公?
这是先礼后兵?
还是鸿门宴?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将头深深地埋下。
“下官……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