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一回,是接近五个时辰的时间。
邓藩锡从轿中下来的时候,腿肚子还在微微发颤。
一种混杂着亢奋与后怕的余韵,在他的四肢百骸里冲撞。
他快步走进府衙正堂,周王朱恭枵正安然坐在那里,品着一杯清茶,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王爷。”
邓藩锡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些许嘶哑。
朱恭枵抬起手,示意他坐下。
“邓知府辛苦了。看你的样子,是见到衍圣公了。”
“见到了。”
邓藩锡将过程简要叙述了一遍。
他尤其强调了孔衍植那份从始至终都未曾改变的温和。
“下官斗胆猜测,他那不是平静,是暴雨前的沉寂。”邓藩锡的面庞上浮现出一抹忧色,“他一个字都没反驳,一个字的火气都没有。这比拍案而起,还要可怕百倍!他恐怕……已经在联络各方,准备出招了。”
一个与皇权博弈了数百年的家族,其积蓄的能量,绝非一个知府可以想象。
他既然投了这投名状,便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与周王绑在了一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朱恭枵听完,却只是淡淡一笑。
那笑意里没有轻蔑,只有一种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了然。
“他越是平静,就说明越是戳到了他的痛处。”
邓藩锡一怔。
“邓知府,你想想,一头被逼到绝路的野兽,会做什么?”朱恭枵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问。
“要么……疯狂反扑。要么……”邓藩锡顺着他的话想下去。
“要么,就是一动不动,收敛所有气息,等待自以为最致命的一击。”
朱恭枵替他说了出来。
“孔衍植,他选了后者。他很聪明,知道咆哮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在想,在谋划,在串联。”
朱恭枵放下茶盏,站起身。
“会思考的敌人,才会露出更多的破绽。”
邓藩锡的心,随着他这个动作,猛地提了起来。
周王踱步到那副堪舆图前,却没有去看那代表着麻烦核心的曲阜。
他的手指,落在了曲阜周边的几个县上。
“按计划行事。”
“我们的第一把火,不是烧在曲阜,而是烧在它周围。”
邓藩锡看着地图,似乎在思考怎么实行周王的部署。
朱恭枵继续说道:“曲阜是孔家的心,可那些佃户,是他的血肉。我们现在动不了他的心,那就先让他失血。血流得多了,心,自然就弱了。”
釜底抽薪!
邓藩锡方才还残存的一丝恐慌,瞬间被一股灼热的干劲所取代。
“下官,这就去办!”
邓藩锡的行动力惊人。
第二天,十几支奇特的宣传队便在兖州府衙内集结完毕。
这些队伍的构成五花八门。
有从各房抽调出来的,最能说会道的书吏,他们负责讲解政策。
有嗓门洪亮,体格壮硕的衙役,他们负责敲锣打鼓,维持秩序。
最特别的,还是邓藩锡厚着脸皮,拿着周王的帖子,从鲁王府里“借”来的几个顶尖伶人。
鲁王听闻他的来意,当即一拍大腿,乐不可支。
“拿着本王的帖子去,挑最好的!唱戏骂人,他们是祖宗!正好给那姓孔的上上眼药!本王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于是,这些平日里在王府里唱些才子佳人、帝王将相的伶人,摇身一变,成了新政宣传的急先锋。
他们绕开了防备森严的曲阜县,如同十几股灵活的水流,涌向了紧邻的邹县、泗水等地。
一时间,这些平静了数百年的乡野,炸开了锅。
“哐!哐!哐!”
铜锣敲得震天响。
宣传队在每个村口,每个集市,搭起简易的台子。
他们不用那些拗口的官样文章,他们讲的,都是最粗鄙,最直接的大白话。
一名衙役扯着嗓子大吼。
“乡亲们!都来听!都来看!皇帝爷有旨!天大的好消息!”
人群慢慢聚拢,脸上写满了麻木与警惕。
待人聚得差不多了,那从鲁王府借来的伶人便粉墨登场。
他没有唱戏,而是用说书的腔调,将新政编成了一个个顺口溜。
“说新政,道新政,皇帝爷他最心疼。”
“心疼谁?咱百姓!种地纳粮的老乡亲!”
“以前税,七八成,累死累活喂蝗虫。如今皇爷金口开,种田的税,要大降了!”
人群中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骚动。
伶人看在眼里,声音拔得更高。
“不止降税这么好,还有一事更了不得!”
“谁家没地不用慌,官府给你来帮忙!按人头,分田地,一人保底有二亩!”
“不要钱,不要粮,官府借你‘田贷’。年年交租还田贷,辛苦个三十年,这地,就彻彻底底是你的啦!可以传给儿子,传给孙子,再也不用给别人当佃户了!”
伶人说到此处,猛地一拍惊堂木,扯开嗓子,吼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自己给自己当佃户!”
这最后一句话,响彻在所有佃户的脑子里!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风,飞快地传遍了各县的每一个角落。
起初,那些被孔家佃户身份束缚了一辈子,甚至几辈子的农人,只是远远地听着。
没人相信。
或者说,没人敢信。
皇帝远在天边,可衍圣公府的管事,那手里的鞭子,却是实实在在地抽在身上。
他们畏惧那根鞭子,远远胜过相信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夜深了。
邹县孔家庄,一间低矮破败的土坯房里,油灯的光芒微弱地跳动着。
一个叫孔三毛的佃户,正蹲在地上,就着昏暗的光,编织着一双草鞋。
他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
他的小儿子,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从外面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
“爹。”少年凑到孔三毛耳边,压着嗓子,难掩兴奋。
“又跑哪儿野去了?”孔三毛头也不抬,手里的活计没停。
“爹,我……我去邻村了。我听见官府的人在敲锣打鼓,说……说新政。”
孔三毛编草鞋的手,停顿了一下。
“小声点!不要命了!”他低声呵斥,“这些事,是咱们能听的?想让管事听到,把你腿打断吗?”
少年被父亲一骂,缩了缩脖子,却还是不甘心。
“可他们说的不是假的!句句都是大白话,我听得真真的!他们说,皇帝爷要给咱们分地,自己种自己的地,三十年,地就是自己的!”
孔三毛沉默了。
他继续低头编着草鞋,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光。
一辈子了。
他从记事起,就在给衍圣公府当牛做马。
他的爹是,他的爷爷也是。
难道,这世上,真有不做牛马的活法?
他忽然想起,爷爷临死前抓着他的手,用尽最后一口气说,咱们祖上,不姓孔,姓王。
只是成了衍圣公府的佃户,便自然姓了孔,外孔。
少年见父亲不说话,胆子又大了起来。
他再次凑近,声音压得更低,却透着一股能点燃黑夜的激动。
“爹,他们说明天要到咱们村口来讲!还说……”
“还说周王殿下手里,有咱们山东府库里存了几十年的冤案状纸!”
“他说,要替咱们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