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的上空,云层低垂。
那是沉甸甸的铅灰色,压在头顶,连飞鸟都不敢惊扰这肃杀之地。
绞盘转动,粗麻绳绷得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几十个赤膊的汉子喊着号子,脊背上的汗水汇流而下,每一寸肌肉都暴起如岩。
黑沉沉的铁疙瘩,正一寸寸被拽上高台。
四十门红夷大炮。
它们并不是孤零零地摆设,而是沿着朔方城的城墙,排成了一排。
炮身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炮口硕大,无声地注视着西北方向那片枯黄的荒原。
卢象升站在炮位旁。
他伸手,掌心贴在那粗糙且冰冷的铸铁炮管上。
指尖传来的寒意,让他原本有些燥热的血液稍微冷却。
这批炮,是天工城刚出炉的尖货,炮管内膛打磨得光滑。
“部堂。”
杨廷麟跟在身后,目光扫过那一排足以轰碎山岳的钢铁巨兽,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宁北那边也是四十门,守城应该是足够了。”
卢象升转过身,战靴踩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笃笃的脆响。
“陛下的手笔可不止这些。”
他走到墙垛后的弹药堆旁。
那里,木箱堆积如山。
每一个箱子上都用鲜红的漆封着口,烙着“天工城军器局”那几个狰狞的大字。
“撬开。”
卢象升淡淡吩咐。
亲兵上前,钢刀插入箱缝,手腕发力猛地一别。
嘎巴一声脆响。
木盖翻飞。
箱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涂着防潮蜂蜡的黑色铁球。
旁边更长的条箱里,装着的是一旦炸裂便是一片火海的燃烧弹。
卢象升随手拿起一颗炸弹,在手里掂了掂。
分量压手,充满质感。
“陛下在信里说了,这种铁疙瘩,天工城现在一天能造出几百个。”
想到那封信,这位铁血总督那张严肃的脸上,也不禁露出怪异的神色。
陛下原话写得直白且粗俗:
‘穷则战术穿插,达则给老子炸!能用炮火覆盖,就别让弟兄们拿肉身去拼!’
“传令下去!”
卢象升猛地直起腰,身上甲叶铿锵撞击,杀气四溢。
“把外墙给本督泼上泥浆!弄得越破败越好!”
他指着那些堆积如山的弹药,声音里透着一股格外豪横的气势。
“告诉弟兄们,不用省。”
“哪里敌人多,就往哪里使劲的扔!陛下说了“炮火覆盖”
号角声没有吹响,只有军令传递,而后是军民将士们一声声干脆的“是”作为回应。
城外,各路回撤的兵马。
曹变蛟骑在马上,一步三回头。
西北方向空荡荡的,只有风卷着枯草在跑。
“别看了。”
陈延祚策马赶上来,马鞭指了指城头那些黑洞洞的炮口。
“再不进城,等城门围了,卢部堂可不讲情面!”
曹变蛟勒住缰绳,一脸不甘心。
“大哥,我在外面打游击多痛快?躲在墙后面算什么好汉。”
“那是以前。”
陈延祚冷笑一声,目光扫过那道伪装得如同土围子般的防线。
“以前咱们那是没办法,只能去拼!”
城门被那些看似杂乱堆叠的拒马和鹿角围着,后方是早已架设好的射击孔。
城内并不慌乱。
巴图穿着那身有些紧绷的崭新棉甲,手里没拿刀,反而攥着一把工兵铲。
他正蹲在墙根下,把一桶桶黄泥浆糊在坚硬的水泥墙上。
“巴图安达。”
旁边的明军老卒递给他半块面饼。
“手抖什么?怕了?”
巴图接过饼子,狠狠咬了一口,眼神里闪烁着狼一般的光芒。
“不是怕。”
他指了指城头上那些忙碌的身影。
“我是没见过这么打仗的。”
“以前跟着台吉,一人分五支箭,射完了就得拔刀子上去捅,那是真的拼命。”
巴图咽下面饼,看着那源源不断搬运上墙的火药箱,咂了咂嘴。
“你们...”随后似乎意识到他现在也是明军。
“咱们这是要用火药把这片天都给烧塌了。”
老卒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伸手拍了拍那层伪装下的坚硬墙体。
“这是陛下给咱们筑的窝。”
“只要这窝不塌,外头就算是下刀子,咱们也能在里头烤火看戏。”
次日。
朔方城的城头,一个人影都没有。
没有旌旗招展,没有战鼓雷动。
卢象升坐在城楼的阴影里,手里端着一碗凉茶。
茶水映着天光,平静无波。
“来了。”
他突然开口。
杨廷麟浑身一震,急忙凑到垛口前。
先是大地。
细微的震颤顺着墙体传导上来。
震动越来越大,连桌案上的茶水都开始晃动起来。
土默特部,比预计的来得还要快。
“传令炮营。”
卢象升抿了一口茶。
“药弹俱备。”
“角度校准。”
“既然客人来了,咱们得好好招待。”
城外三里。
古禄格勒住战马,眼中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
远处的朔方城,在他眼里就像是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美人。
灰扑扑的墙体,低矮,破败,甚至还挂着未干的泥浆。
一看就是个赶工出来的半成品。
“就这么个破土围子?”
古禄格挥舞马鞭,笑得前仰后合,对着身边的杭高大喊。
“皇太极把它吹得神乎其神,说什么大明的钉子。”
“我看,这就是个稍微大点的羊圈!”
杭高也笑了,满脸横肉随着马匹颠簸乱颤。
“大汗说了,破了城,里面的一切都归咱们!”
“听说这城里囤积的绸缎和茶叶,够咱们部族挥霍十年!”
古禄格拔出弯刀。
刀锋在惨白的日头下划过一道寒光,直指那座沉默的孤城。
“传令下去!”
“不用试探了,全军压上!”
“两翼展开,直接给老子冲!”
“赶在太阳落山前,老子要在他们的将军府里,用那个明军主将的头盖骨喝酒!”
呜——!
苍凉而沉闷的牛角号声,骤然炸响。
三万土默特将士,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水,瞬间在荒原上铺散开来。
他们没有阵型,不需要阵型。
这是草原上最原始、最野蛮的狩猎方式。
凭借着绝对的数量优势,像潮水一样淹没猎物。
轰哒轰哒——
战马奔腾。
烟尘遮天蔽日。
距离在飞速缩短。
三里。
两里。
城墙上依旧没有动静,就像一座空城。
“他们没料到我们来的这么快吧!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