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十月二十九。
昨夜一场急雪,将整座紫禁城吞入一片茫茫的雪白。
红墙与黄瓦,都被这天地的缟素覆盖。
明明是正午,天色却阴沉得像一块沉甸甸的铅块,低悬在宫城之上。
乾清宫内。
金丝楠木窗紧闭,隔绝了殿外如泣如诉的风声。
角落里,几尊掐丝珐琅炭盆烧得正旺。
蒸腾的热气,却一丝也暖不透朱由检的指尖。
他坐在御案后,身子前倾,维持着一个极其僵硬的姿势。
这个姿势,已经持续了半个时辰。
御案上,静静摆着一只黑漆描金的匣子。
匣盖洞开,里面是一份奏疏。
封皮之上,不是往常的馆阁体工整雅致,字体显得有些急促。
“太子太师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臣袁可立遗疏”。
王承恩躬身立在一旁,脸上带着悲戚。
朱由检的手指,极慢、极轻地抚过奏疏冰凉的封面。
他的指尖在抖。
“大伴。”
朱由检开口,声音干涩。
“三天前,他还上疏说只是偶感风寒,乞假三日……”
“怎么……就没了呢?”
王承恩再也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夺眶而出。
“皇爷……太医说,阁老是积劳成疾,油尽灯枯……”
朱由检没有回应。
三天。
这位他登基之初,特意简拔知兵事的户部尚书,这位他改革军政最重要的钱袋子与支持者。
他甚至没能抽出空去袁府看上一眼。
甚至没能再听那老头子,在耳边絮絮叨叨地念叨一句“国库空虚”。
朱由检吸了一口气,用微微颤抖的手,缓缓展开了那份沉若千钧的遗疏。
字迹依旧风骨犹存,只是在笔画的末梢,能看到难以抑制的颤抖。
朱由检的眼前,浮现出那位老臣撑着残破病体,一字一句,写下这最后忠魂的模样。
“臣袁可立谨伏枕叩首,血诚上奏皇帝陛下:”
“臣,中州一鄙儒,蒙陛下殊恩,拔擢于衰暮之年,寄之以邦国财赋,参之以机枢密务。
陛下践祚以来,宵衣旰食,乾坤独断,遂有涤荡寰宇之中兴气象。臣每睹天颜清减,五内如焚,恨不能分君之忧于万一。
今臣大限已至,恐不久于人世,然心中赤诚,犹有数言,如骨鲠在喉,不敢不竭尽残喘,为陛下效最后之忠悃。”
那个倔强的老头又活了过来。
就站在皇极殿上,唾沫横飞地为了每一两银子的去向,跟自己争得面红耳赤。
那时候,他总嫌这老头子抠门,嫌他太倔,嫌他不够雷厉风行。
可如今,再也听不到了。
“一曰:‘一条鞭法’乃社稷血脉,须持之以恒,更须防微杜渐。此法行至今日,国库虽充,然基层胥吏之贪蠹,犹似附骨之疽。臣去后,陛下宜遣刚正科道,明察暗访,严防‘火耗’之外复生‘新耗’。
莫使良法美政,反成虐民之具,百姓之负担,轻则安,安则固,此万世太平之基石,陛下不可一日或忘!”
“二曰:国虽大,好战必亡;兵虽强,忘战必危。今陛下以雷霆之势,暂平边患,实乃上天庇佑,亦将士用命之功。
然,用兵之道,张弓满则易折。漠北、西域之地,广袤荒芜,得其地不足以耕,得其民不足以役。
若效汉武故事,穷追猛打,恐空耗仓廪,重蹈隋炀帝之覆辙。
伏望陛下,怀柔远人,固守疆土,精练士卒,以逸待劳。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之上策。用兵之要,在于知止。陛下天纵英明,伏望明察。”
卢象升在朔方要改军功法,要激励将士用命杀敌。
曹文诏在归化城枕戈待旦,随时准备犁庭扫穴。
整个大明都沉浸在开疆拓土的狂热喜悦之中。
这位将死的老臣,用尽最后的气力,对他这个皇帝,嘶吼出两个字——知止!
朱由检的目光看着“用兵之要,在于知止”这八个字。
许久。
殿内响起一声悠长的叹息。
那叹息里,有不甘,有无奈,但更多的,是清明。
“爱卿……你是在教朕,把已经拉满的弓,再松回一分啊。”
朱由检喃喃自语,声音低不可闻。
“三曰,此实为臣最切肤之忧——陛下之刚毅,乃中兴之利刃,亦潜藏社稷之隐忧。陛下天纵英断,洞悉幽微,然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朝堂之上,焉能尽是完人?臣恳请陛下,待群臣宜稍存三分宽厚。于军国大事,自当乾纲独断;于细枝末节,或可假手阁臣。
陛下乃天下之主,非刑部之司狱,若事事亲察,臣恐圣心过劳,而贤才亦将束手。”
朱由检只觉得眼眶发烫,酸胀得厉害。
这就是他的老臣。
生命最后一刻,不求身后名,不念家中事,担心的竟是他这个皇帝太较真、太操劳,会把自己活活累死,会把臣子都吓跑,最后变成一个孤家寡人。
他看到了奏疏的最后。
那里的字迹,抖得更厉害了。
“臣子袁枢,才具平平,然性情敦厚,望陛下念其微劳,许其归于田亩,守拙读书,莫令其涉足宦海,便是陛下对臣门最大的恩典。臣,气息奄奄,神思渐渺。”
“恍惚间,犹见当年平台召对,陛下执臣手,言道:‘中兴大明,朕与爱卿共之!’”
“臣,去矣!惟愿陛下……保重龙体…“
“惟愿大明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固!”
那是朱由检刚刚登基。
平台召对,君臣相得。
他握着袁可立的手,看着那双充满睿智与沧桑的眼睛,许下了共同中兴大明的诺言。
那时候的袁可立,虽然已经年迈,但腰杆挺得笔直,眼中满是对新君的期许。
‘中兴大明,朕与爱卿共之!’
言犹在耳。
斯人已逝。
朱由检再也压抑不住,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朱由检再也压抑不住,两行滚烫的泪,滑落脸颊。
殿外的风雪,更大了。
狂风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咽的哀鸣,像是在为这位鞠躬尽瘁的老臣,奏响最后的挽歌。
朱由检缓缓抬起头。
他双眼通红,泪痕遍布,神情却变得无比肃穆。
他动作轻柔,将那份被泪水浸湿的遗疏,一点一点地,郑重地卷好。
那动作,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的珍宝,又像是在安抚一个不朽的忠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