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光芒的瞬间,失重感猛地攫住了凌九霄,仿佛从万丈高楼一跃而下。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将背上的白墨箍得更紧,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无数破碎光影的拉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脚下一实,踉跄着站稳。刺目的光芒散去,眼前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
没有预想中的刀山火海,也没有地府常见的阴森诡谲。这里是一片……荒芜而寂静的河滩。
天色是永恒的黄昏,橘红色的、没有温度的光线懒洋洋地铺在灰黑色的沙砾上。一条宽阔无比、水流缓慢得近乎停滞的浑浊大河,无声无息地横亘在前方,河面上升腾着淡淡的、带着倦怠气息的灰雾。对岸隐藏在迷雾之后,看不真切。
河滩上,零星散落着一些残破的木船骨架,如同巨兽的尸骸。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混合着一种……类似于陈年旧书和枯萎水草的味道,谈不上好闻,却奇异地让人心神沉淀,生不出太多杂念。
这里安静得可怕,连风声都吝啬给予,只有那缓慢流淌的河水,发出近乎催眠的、粘稠的汩汩声。
【这又是什么鬼地方?】 凌九霄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暂时没有危险后,才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白墨放下来,让他靠在一块相对光滑的黑色巨石旁。
白墨依旧昏迷着,脸色苍白,但呼吸比在魂引道时平稳了许多,魂体也不再像之前那样透明得随时会碎裂,只是依旧脆弱。那场神格觉醒和记忆冲击,显然消耗巨大。
凌九霄自己也累得快散架了,一屁股坐在冰冷的沙砾上,感觉每一根骨头都在抗议。他内视了一下,那盏寿元灯依旧只有米粒之光,顽强地闪烁着,仿佛在嘲笑他的狼狈。
【亏到姥姥家了……等这混蛋醒了,非得让他把地府宝库搬空来赔偿小爷的精神和肉体损失!】 他一边恶狠狠地想着,一边习惯性地想摸核桃,结果再次摸空,只能烦躁地抓起一把沙子,又任由它们从指缝溜走。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仿佛融入河水声中的摇橹声,由远及近。
凌九霄猛地抬头,只见那浑浊的河面灰雾中,一艘小小的、样式古朴的乌篷船,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船头站着一个戴着宽大斗笠、披着蓑衣的佝偻身影,正不紧不慢地摇着一支长长的木橹。
那船朝着他们所在的河滩缓缓靠拢。
凌九霄瞬间绷紧了神经,下意识地挡在了白墨身前。经历了往生栈和剥皮当铺的“惊喜”,他对地府任何主动靠近的人或非人,都抱有极高的警惕。
乌篷船在离河滩数丈远的地方停下,不再靠近。船头那佝偻的船夫抬起头,斗笠下露出一张布满深深皱纹、如同老树根般的脸,看不出年纪,也看不出是人是鬼。他的眼睛浑浊无光,仿佛看尽了万古沧桑。
“二位客官,”船夫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河沙磨过,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要渡河吗?”
凌九霄眯起眼,没有回答,反问道:“这是什么河?渡去哪里?”
“此乃‘忘川支流’,名‘倦魂水’。”船夫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渡去哪里,看客官心中所想。前方有三途,一为‘回魂路’,可返阳间;一为‘往生渡’,直通轮回;一为‘迷津’,去向未知之地。”
凌九霄心中一动。返回阳间?这听起来很有诱惑力。但他看了一眼昏迷的白墨,又想起孟七娘不知所踪,清风下落不明,还有那三个被暂时封印的复仇者……事情远未结束。更何况,白墨这状态,能经得起回魂路的折腾吗?
“代价呢?”凌九霄直接问出了核心问题。地府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这种主动上门的。
船夫似乎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堆叠得更深:“老朽不收功德点,也不要魂魄宝贝。只需……一盏茶的时间,陪老朽说说话,饮一杯‘往生茶’即可。”
往生茶?凌九霄眉头紧锁。这名字听起来就不吉利!跟孟婆汤是亲戚吗?
“谁知道你那茶里有什么古怪?”凌九霄嗤笑一声,“万一喝了就直接去‘往生’了,小爷我找谁哭去?”
船夫也不生气,只是慢悠悠地从船篷里取出一个小泥炉,一只粗陶壶,两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陶杯。他舀起浑浊的河水倒入壶中,放在泥炉上烧煮。奇怪的是,那浑浊的河水在壶中翻滚片刻后,竟渐渐变得清澈起来,散发出一种淡淡的、类似雨后青草和旧纸张的清香。
“此茶,非孟婆之汤,不洗记忆,不断尘缘。”船夫一边摆弄茶具,一边平静地说,“只是让人……暂时放下执念,看清片刻本心。饮与不饮,皆由客官。老朽在此摆渡万年,只渡有缘,不强求,不欺瞒。”
他的语气太过平淡,反而给人一种奇异的可信感。
凌九霄看着那渐渐泛起鱼眼泡的壶水,又看了看身边昏迷的白墨,心中权衡。返回阳间确实是条出路,但这船夫和这茶都透着诡异。留下?这“倦魂水”畔看似安全,谁知会不会有其他危险?
就在这时,他背上的白墨,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呓语:“……水……”
凌九霄低头,发现白墨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是因为魂体虚弱,本能地渴求着某种滋养。
船夫也注意到了,他倒出一杯清澈的、散发着清香的茶水,隔着数丈远的距离,那杯茶竟自行缓缓飞起,平稳地悬浮到了凌九霄面前。
“此茶于稳固魂体,略有裨益。”船夫说道。
凌九霄看着那杯悬浮的茶,又看看白墨渴求的模样,咬了咬牙。他先自己凑近闻了闻,除了那股奇异的清香,确实没有感觉到任何阴毒或迷幻的气息。他又用指尖沾了一滴,小心翼翼地感知了一下,依旧没有异常。
【赌了!】
他端起茶杯,小心翼翼地凑到白墨唇边,一点点地喂他喝了下去。
茶水入喉,白墨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丝,呼吸也更加平稳悠长,魂体那微弱的光芒似乎凝实了那么一点点。效果虽然微弱,但确实是正向的。
凌九霄稍稍松了口气。
“客官,你的茶。”船夫又倒了一杯,悬浮过来。
凌九霄看着那杯茶,犹豫了一下。他确实感觉很疲惫,不仅是身体,更多的是精神上的。从阳寿将尽到绑定白墨,从地府逃亡到枉死城厮杀,再到目睹神格觉醒和记忆碎片……信息量太大,冲击太强。他需要片刻的喘息,需要理清思绪。
“说话?说什么?”他接过茶杯,没有立刻喝,挑眉看着船夫。
“随便什么。”船夫自己也端起一杯茶,隔着氤氲的水汽,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清明了一丝,“说说你来地府的目的,说说你背上那人,或者……说说你自己。”
凌九霄嗤笑一声:“小爷我的故事,可是很贵的。”
“一盏茶的时间,换一条生路,不贵。”船夫慢悠悠地品了一口茶。
凌九霄沉默了片刻,看着杯中清澈的茶水,那倒影里是自己疲惫而警惕的脸。他最终没有喝那杯茶,只是将它放在一旁冰冷的沙砾上。
他抬起头,看向那仿佛与这黄昏、这河水融为一体的老船夫,脸上露出了他惯有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容:
“行啊,聊就聊。不过,我回答问题,可是要收费的。一个问题,一个答案,等价交换,怎么样,老头?”
他想试探,这看似超然物外的船夫,到底知道多少,又想要什么。
船夫对于他这“收费”的提议,似乎并不意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极淡的、类似欣赏的神情?
“可。”他简短的回应。
凌九霄盘算了一下,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也是他目前最关心的:“我背上这哥们儿,到底是什么来头?他那个‘首席判官’,有多大分量?”
船夫抬起浑浊的眼,看了看昏迷的白墨,缓缓道:“地府权柄,三分而立。阎罗掌轮回,鬼帝镇幽冥,而判官……执掌《生死簿》,断善恶,定刑罚,维系三界规则运转。首席判官,便是这规则权柄的最高执掌者之一,言出法随,笔定乾坤。”
凌九霄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这分量,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执掌生死簿?言出法随?这他妈简直是地府的活阎王之一啊!
“那他怎么会变成这副德行?”凌九霄紧接着问出第二个问题。
船夫摇了摇头:“此乃第二个问题了。而且,涉及上古秘辛,因果太重,老朽……付不起这个代价。”
凌九霄撇撇嘴,换了个方向:“那‘影子’是谁?他和孟七娘又是什么关系?”
船夫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最终缓缓说道:“‘影子’……是光明的背面,是规则的阴影,是那些不被记载的存在。他与孟七……算是旧识,亦是……交易者。”
这回答云山雾罩,但信息量巨大!规则的阴影?不被记载的存在?凌九霄感觉白墨身上的谜团还没解开,又牵扯出了更深的迷雾。
他还想再问,船夫却抬了抬手,指向那渐渐西沉(如果这地方有日落的话)的黄昏天色:“一盏茶的时间,到了。”
凌九霄一愣,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那沙砾上的茶水已经完全冷却,而周围的暮色似乎更加深沉了一些。
船夫站起身,重新拿起木橹:“客官,可想好要渡哪条路了?”
凌九霄看着昏迷的白墨,又想起那被篡改的记忆,那隐藏在幕后的黑手,以及自己那岌岌可危的阳寿……返回阳间,看似安全,实则是逃避。有些事,必须在地府做个了断。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我们不渡河。”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砾,脸上重新露出那种混不吝的、带着狠劲的笑容,“老头,谢了你的茶。告诉我去‘迷津’最近的路怎么走就行,剩下的茶钱,先欠着!”
船夫看着他,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他没有再多言,只是用木橹指向河滩上游某个雾气更加浓郁的方向。
“顺流而上,可见‘断魂桥’。过桥,便是迷津之地。切记,迷津之中,真亦是假,假亦是真,沉沦者众,归来者……渺茫。”
说完,他摇动木橹,乌篷船缓缓滑入灰雾之中,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凌九霄看着船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指向上游的路径,弯腰再次背起白墨。
“听见没?迷津!这名字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地方。”他对着昏迷的白墨嘟囔道,“咱们这亡命鸳鸯,看来是当定了!”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背着白墨,踏着灰黑色的沙砾,朝着上游那片更加未知、更加危险的迷雾,坚定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