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倦魂水”灰黑色的河滩向上游跋涉，周围的雾气肉眼可见地浓郁起来。那不再是简单的灰雾，而是仿佛掺杂了无数细碎光影和低语声的混沌介质，吸入肺中都带着一种粘稠的阻滞感。脚下的沙砾渐渐被一种湿滑、如同某种生物粘液干涸后形成的暗色苔藓取代，踩上去软绵绵的，令人不适。
凌九霄背着白墨，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他能感觉到，背上的白墨呼吸虽然平稳，但魂体依旧脆弱得像一层琉璃糖衣，仿佛稍微大一点的颠簸都会让他碎裂。那条共生契约的丝线传递来的感觉，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某种……正在缓慢酝酿的混乱。
【这鬼‘迷津’，还没到地方就让人浑身不得劲。】 凌九霄内心嘀咕，“等这事儿了了，非得找个阳光足、没雾气的地方开个茶馆分号，专门卖提神醒脑的茶！”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雾气中，隐约出现了一座桥的轮廓。
那并非想象中的雄伟建筑，而是一座极其残破、仿佛随时会坍塌的石桥。桥身布满了裂缝，缝隙里生长着发出幽蓝色微光的诡异苔藓。桥下并非河水，而是翻滚不休、色彩变幻不定的浓稠迷雾，隐约能听到其中传来各种扭曲的、充满诱惑或恐吓的声响。
桥头立着一块半截埋入地下的石碑，上面用仿佛被岁月和怨念侵蚀得模糊不清的字迹刻着：断魂桥。
迷津入口，到了。
凌九霄在桥头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那令人头晕目眩的混沌空气，咬了咬牙，迈步踏上了桥面。
就在他双脚都踏上桥面的瞬间，周围的景象骤然扭曲、变幻！
不再是荒芜的河滩和残破的石桥，他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了……京城最繁华的东市大街！
阳光明媚（假的，但感觉无比真实），人声鼎沸，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车马的轱辘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他甚至能闻到刚出笼的肉包子的香气，以及不远处糖葫芦摊传来的甜腻味道。
【幻境？】 凌九霄瞬间警惕，但眼前的景象太过真实，连脚下青石板的触感，空气中飞扬的灰尘，都无比清晰。他下意识地回头，发现背上的白墨不见了！
“凌老板！发什么呆呢？今天新到的碧螺春，不尝尝？”旁边茶馆的熟客笑着跟他打招呼。
凌九霄猛地看向声音来源，是他茶馆的常客老李头，正端着个紫砂壶，笑眯眯地看着他。
【连人物细节都模拟出来了？】 凌九霄心头凛然。这迷津的幻境，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
他没有理会老李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他看到他的“忘忧茶馆”就在街对面，门庭若市，算盘声噼里啪啦响得欢快，仿佛他从未离开过。他甚至能看到“自己”正坐在柜台后，优哉游哉地品着茶，盘着核桃，一副标准的咸鱼老板模样。
那个“凌九霄”抬起头，隔着街道，对他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带着几分嘲讽的笑容。
【模仿我？】 凌九霄嗤笑一声，非但没有被迷惑，反而觉得有点好笑。“看来这幻境也就这点水平，小爷我虽然爱财，但还没懒到连自己都认不出来的地步！”
他无视了那个幻影，集中精神，试图感知白墨的位置。共生契约的丝线还在，指向……茶馆里面？
他毫不犹豫，大步穿过喧嚣的街道，无视了所有“熟人”的招呼，直接闯进了自己的茶馆。
茶馆内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并非他熟悉的杂乱和市井气，而是变得……异常整洁、雅致？窗明几净，桌椅摆放得一丝不苟，空气中弥漫着他从未储存过的、极品雪芽的冷香。
而白墨，正坐在靠窗他常坐的那个位置上。
但又不是他熟悉的白墨。
这个“白墨”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气质温润如玉，脸上带着浅浅的、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他面前摆着一套精美的茶具，正动作优雅地沏着茶。阳光（假的）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光。
他看到凌九霄进来，抬起头，笑容加深，声音温和得能滴出水来：“阿凌，你回来了？茶刚沏好，是你最喜欢的雪芽。”
凌九霄：“……”
他感觉自己的鸡皮疙瘩瞬间起立致敬。
【阿凌？！又来了！还他妈是这种画风？！】 凌九霄嘴角抽搐，强忍着把桌子掀了的冲动。这幻境是根据白墨混乱的记忆碎片加工出来的？这都什么跟什么！
“谁是你阿凌！”凌九霄没好气地打断他，走到桌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温润版”白墨，“看清楚！老子是凌九霄！还有，小爷我从来不喜欢喝什么雪芽，那玩意儿又贵又没味，不如大碗茶解渴！”
“温润白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混乱和……痛苦？但他很快又恢复了那副完美的温和模样，轻轻将一杯沏好的茶推过来，声音依旧温柔：“别闹了，阿凌。尝尝看，我特意为你学的。”
凌九霄看着那杯清澈的茶水，没有动。他能感觉到，这个幻影并非完全虚假，它似乎连接着白墨魂识深处某个被扭曲、被美化的记忆片段，蕴含着白墨自身的一部分魂力。
他眼珠一转，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恶劣的笑容。他伸手，却不是去接那杯茶，而是直接抓住了“温润白墨”的手腕！
触手一片冰凉，但确实是实体。
“温润白墨”明显愣住了，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阿凌……你……”
“别阿凌了！”凌九霄凑近他，脸上带着痞笑，语气却咄咄逼人，“白墨，你给老子听好了！不管你是判官还是什么玩意儿，也不管你那个‘阿凌’是谁，现在，跟你绑在一起、背着你逃命、差点把自个儿都搭进去的人，是老子凌九霄！”
他指着窗外那个优哉游哉的“咸鱼凌九霄”幻影，又指了指自己：“看清楚！那个是假的！这个，才是真的！会骂你、会坑你、但也不会扔下你的凌九霄！”
“温润白墨”瞳孔微缩，脸上的温和面具开始出现裂痕，眼神剧烈地挣扎起来，仿佛有两个意识在体内争夺主导权。周围的茶馆景象也开始不稳定地闪烁，时而雅致，时而变回凌九霄熟悉的杂乱模样。
“我……我不是……”他痛苦地按住额头，声音变得沙哑，“判官……职责……阿凌……不对……”
凌九霄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样子，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又升了起来。他猛地松开手，转身走到门口，指着街上那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对还在混乱中的白墨吼道：
“喂！别想那些没用的了！想证明你没傻，就去给小爷买串糖葫芦回来！要最大最亮的那串！”
这个要求是如此的无厘头，如此的“凌九霄”，与眼前这雅致的茶馆和“温润白墨”的人设格格不入。
“温润白墨”呆呆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街上那红艳艳的糖葫芦，眼中的混乱似乎被这突兀的命令打断了一瞬。
就在这时，整个幻境猛地一阵剧烈扭曲！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
窗外的喧嚣瞬间变成了无数扭曲的尖啸和低语！那个“咸鱼凌九霄”的幻影发出一声不甘的嘶吼，消散无形！雅致的茶馆如同褪色的画卷，迅速变回它破旧杂乱的本貌！
而坐在桌前的“白墨”，身上的月白长衫如同被无形的手撕扯，迅速变回了他那身破损的、沾染着污秽的普通衣物。他眼中的温和与痛苦挣扎尽数褪去，重新变回了那片熟悉的、带着疲惫和些许迷茫的平静。
他抬起头，看向站在门口、一脸“老子就知道会这样”表情的凌九霄，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他那特有的、没什么起伏的语调，轻轻说了一句：
“……糖葫芦……太甜了。”
凌九霄：“……”
他看着终于恢复正常（至少表面上是）的白墨，又看了看外面已经恢复成混沌迷雾的街道，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然后，他走过去，一把将白墨从椅子上拽起来，没好气地说：“嫌甜就别吃！走了！这破幻境没什么好看的，赶紧找路出去是正经！”
白墨被他拽着，踉跄了一下，却没有挣脱。他看了一眼凌九霄抓着他胳膊的手，又看了看周围彻底崩塌、显露出迷雾本相的幻境，低声应了一句：
“……嗯。”
两人走出已然消失的“茶馆”，重新站在了那座残破的“断魂桥”上。桥下，那色彩变幻的迷雾依旧在翻滚，仿佛隐藏着更多的陷阱与考验。
凌九霄感受着手中那截冰凉却确实存在的手臂，又看了看身边虽然虚弱但眼神清明了些许的白墨，心里莫名地踏实了一点。
【虽然还是个麻烦精……但至少，这个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