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九霄其实早就醒了。
在白墨那声几乎消散在风中的低语,和那个印在发顶的、冰冷而轻柔的吻落下时,他就已经清醒了。魂体深处传来的悸动,比任何外界刺激都更强烈地敲打着他的意识。
但他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刻意维持着沉睡时的平稳绵长。
他像个最蹩脚的窃贼,僵硬地靠在白墨怀里,偷听着对方那几乎不可能说出口的、压抑了三百年的心声。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留下深刻而疼痛的印记。
【不会再放手了?】 他在心里嗤笑,却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酸楚,【三百年前你放手得不是挺干脆?现在跑来演什么情深不悔?】
可那颤抖的尾音,那近乎破碎的语调,还有发顶残留的、带着墨香的冰冷触感,都像是最锋利的针,一下下扎着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感觉到白墨覆在他伤口上的手掌,依旧在持续输送着温和的本源力量,那力量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珍视,修复着他残破的魂体,也……无声地瓦解着他筑起的心防。
他感觉到环在腰间的手臂,收得那么紧,仿佛生怕一松手,他就会像三百年前那样,化作飞灰消散。那力道带着一种绝望的偏执,让他有些窒息,却又……奇异地感到一丝可耻的安心。
妈的!这算什么?!
凌九霄在心里骂了无数遍,身体却贪恋着这份温暖和安稳,动弹不得。他像个矛盾的集合体,一边恨得牙痒痒,一边却又沉溺于这迟来的温柔。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远处曼珠沙华摇曳的沙沙声,成了这方寸之地唯一的背景音。
就在凌九霄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种无声的煎熬逼疯,准备“醒”过来打破这诡异气氛时,白墨却忽然动了。
他没有松开凌九霄,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两人靠得更舒适些。然后,他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凌九霄的后颈上。
那里是魂体相对脆弱的地方,也是感知最为敏锐的区域之一。
凌九霄浑身猛地一僵,几乎要控制不住跳起来!
白墨……他要干什么?!
然而,预想中的进一步动作并没有发生。白墨只是那样静静地靠着,呼吸清浅地拂过凌九霄的颈侧皮肤,带来一阵微麻的痒意。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再是之前那种压抑的低语,而是带着一种仿佛卸下了所有重负的、疲惫而清晰的平静,却又蕴含着惊涛骇浪般的情感。
“三百年前……”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忆那不堪回首的过往,“……天道谕令降下时,我并非没有想过……带你走。”
凌九霄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我想过叛出玄门,想过隐匿行踪,想过带着你逃到三界之外的混沌缝隙……任何一个可能避开天道探查的地方。”白墨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凌九霄的心上,“我甚至……推演了无数种方案。”
【推演?】 凌九霄屏住了呼吸。
“但结果都一样。”白墨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苦涩,“成功率,不足万分之一。一旦失败,不仅你我即刻魂飞魄散,玄门上下,乃至与你我有过牵连的所有生灵……皆会因‘包庇规则之敌’而被天道清算,无一幸免。”
凌九霄的指尖微微蜷缩。他从未想过……背后还有这样的考量。
“那场‘审判’……”白墨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难以言喻的痛苦,“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条,能为你争取一线生机,同时将牵连降到最低的……死路。”
死路。
凌九霄的心狠狠一抽。
“我知道你会恨我。”白墨抵着他的后颈,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我甚至……希望你恨我。因为只有带着对我的恨意,你才能在魂飞魄散的边缘,爆发出最强的力量,才能……让那缕被我偷偷种下的生机印记,有机会抓住那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护住你的真灵不灭。”
凌九霄猛地睁开了眼睛,瞳孔骤缩!生机印记?!原来那个时候……
“看着你燃烧神魂,带着对我的恨意发动最后一击……”白墨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压抑了三百年的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比我承受任何规则反噬,都要痛……痛上千倍,万倍……”
他环在凌九霄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紧得凌九霄几乎能听到自己魂骨被挤压的细微声响。
“我知道‘规则如此’这四个字……很混账。”白墨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带着浓重的鼻音,“可我……我当时……只能说这个……我只能用这个……来逼你……也逼我自己……”
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后面的话说完:“……我不能让你知道……我还有别的选择……我不能让你……有丝毫的犹豫……”
凌九霄彻底僵住了。
所有的恨意,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在这一刻,被这迟来了三百年的、血淋淋的真相,冲击得七零八落。
原来……那不是冷漠的审判。
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以自身为祭品的……绝望献祭。
“这三百年……”白墨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刻骨的苍凉,“我守着那点微弱的生机感应……不敢有一刻松懈。我怕……怕它突然消失了……怕我连你最后一点痕迹都守不住……”
“我把自己变成规则的傀儡……因为只有绝对的‘秩序’,才能最大程度地掩盖我当年动用的‘禁忌’,才能……骗过天道的感知……”
“我算计每一步……包括重逢,包括你的反应……我像个最卑劣的赌徒……押上所有……只求一个……能再次见到你的可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化为破碎的气音:
“霁焰……”
“对不起……”
“还有……”
“……我爱你。”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带着重逾山岳的力量,狠狠砸在凌九霄的心上。
他说完了。
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将脸深深埋进凌九霄的后颈,身体细微地颤抖着,不再言语。只有那依旧紧紧环抱着的手臂,和持续输入的、带着卑微祈求意味的本源力量,证明着他未曾放手的执念。
凌九霄怔怔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眼前是漫天遍野的血色曼珠沙华,耳边回荡着白墨那泣血般的独白。
恨吗?
好像……恨不起来了。
怨吗?
似乎……也无从怨起。
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茫的悲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揪心的疼。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只虚软无力的手,迟疑地、带着试探地,覆上了白墨环在他腰间的那只冰冷的手。
指尖相触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白墨的身体猛地一震!
然后,他感觉到,那只冰冷的手,反过来,更加用力地、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确认,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指。
十指交缠。
冰冷的,与虚弱的。
却仿佛跨越了三百年的生死与误解,终于……再次连接。
凌九霄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迅速没入衣领,消失不见。
他没有说话。
也不需要再说什么。
有些账,算不清了。
有些人,放不下了。
那就……
先这样吧。
在无尽的血色荒原中央,两人如同两株相互依偎的、伤痕累累的藤蔓,紧紧纠缠在一起,汲取着彼此身上那点残存的温暖,对抗着整个世界的冰冷与恶意。
棋局未终。
前路未卜。
但至少此刻,
他们不再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