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菲斯和他的“进化之家”小队并未如众人预想的那样直接离开。他们的三辆奇特车辆在铁锈镇外一公里处的一处相对平坦的高地上驻扎下来,搭建起了几个速成式的充气帐篷和简易的能量屏障,形成了一个临时营地。从镇子的了望塔上,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帐篷在夜色中散发出的柔和冷光,以及营地周围偶尔巡逻的、身着灰蓝色制服的身影。
他们真的留下了“见面礼”——两箱密封完好的高效净水片(每片可净化约十升重度污染水源),以及一小箱标注着复杂化学成分的广谱抗辐射药剂。东西是通过一个自动化的小型履带机器人送到镇门口的,没有人员接触。
这份“善意”让罗铁的心情更加复杂。东西是好东西,经过“眼镜”初步检测,效果远超铁锈镇现有的任何同类产品。但对方这种“不求回报”的姿态,反而让人更加不安。就像猎人投下的、香气诱人的饵料。
第二日,清晨。
清玄观刚刚结束辰时的开放时段,最后几名得到陆清玄简单指点、关于辨识几种常见可食用变异植物的镇民,正千恩万谢地离开。夜鹰在处理一个孩子被辐射灼伤的手臂,动作比昨日熟练了些,但眉头始终微蹙着,目光不时瞥向西北方向。
就在这时,战斧快步走了进来,低声道:“头儿,陆先生,那个银毛(指墨菲斯)又派人来了。就一个人,没带武器,说是有封信要亲自交给陆先生。”
陆清玄刚刚结束对地灵根的日常温养,气息平和。他略一思索,道:“让他进来。”
来者是昨日跟随墨菲斯的一名队员,依旧穿着全套制服,但没戴头盔,露出一张年轻、面无表情的脸。他双手递上一个材质特殊的白色信封,封口处有一个微小的、发着淡蓝色微光的电子印记。
“陆先生,这是我们墨菲斯组长的私人信函。他希望能与您进行一次小范围的、非正式的‘理念交流’,地点可以由您指定,人数也仅限于您和您的核心同伴。他说,纯粹的学术探讨,有助于消除误解,增进彼此了解。”队员的声音平稳,没有起伏,如同在背诵文稿。
陆清玄接过信封,入手微凉,材质似纸非纸。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看着那名队员:“墨菲斯先生想交流什么?”
“关于生命的进化,关于人类在废土的未来道路。”队员回答得一板一眼,“组长认为,您所代表的力量体系,与我们‘进化之家’的理念,或许存在可以相互借鉴、甚至共鸣之处。”
“回去告诉墨菲斯先生,”陆清玄将信封放在一旁的石桌上,“未时正(下午一点),于镇外旧河道矿坑边缘那片清理过的空地。仅我二人,外加夜鹰队长与墨菲斯先生的一位副手,旁听,不参与争论。”
“是。”队员没有任何异议,躬身行礼,转身离去,步伐精确得像个机器人。
“你真要去?”夜鹰处理完伤口,走过来,拿起那封信看了看,没有试图打开——她知道陆清玄自有办法。“那个墨菲斯,满嘴漂亮话,肚子里不知道装着什么坏水。所谓的‘理念交流’,肯定是想套你的话,或者展示他们的力量,施加压力。”
“他既以‘理念’为名邀约,避而不见,反显心虚。”陆清玄淡淡道,“且听其言,观其行,正可辨其虚实。旧河道空地开阔,远离镇子,亦远离其营地,若有变故,进退皆宜。”他顿了顿,“况且,贫道亦想听听,这‘进化之家’,究竟奉行何等‘道’。”
他的手指在信封上轻轻拂过,那淡蓝色的电子印记无声熄灭,信封自动打开。里面是一张同样材质的信纸,上面用优美的手写体写着几行字,内容与队员口述大致相同,但措辞更加文雅,末尾甚至引用了半句旧时代某位哲人的名言,强调“思想的碰撞是文明进步的阶梯”。
“装模作样。”夜鹰冷哼一声。
未时将至。
旧河道矿坑边缘,一片被简单清理过的砾石空地上,已经摆好了四把从镇里搬来的旧椅子,围成一个小圈。罗铁不放心,还是派了一小队精锐在百米外警戒,但也严令不得靠近,除非收到明确信号。
陆清玄和夜鹰准时到达。陆清玄依旧是一袭玄色道袍,夜鹰则换上了便于行动的旧战斗服,腰间的双枪和匕首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片刻后,墨菲斯的身影出现在空地另一端。他只带了一个人,正是昨天送信的那个年轻队员,此刻他背着一个金属箱子,沉默地跟在墨菲斯身后半步。
墨菲斯换了一身衣服,不再是作战服,而是一套剪裁合体的深灰色便服,材质看起来柔软而富有弹性。他脸上依旧带着那种无可挑剔的微笑,远远地就点头致意。
“陆先生,夜鹰队长,感谢二位拨冗前来。这位是我的助手,艾伦。”墨菲斯走到近前,目光在夜鹰身上多停留了一瞬,然后看向陆清玄,眼中闪烁着真诚的探究光芒。“能有机会与陆先生这样……独特的存在,进行思想层面的交流,是我的荣幸。”
“墨菲斯先生客气了。”陆清玄伸手示意对方落座,“请。”
四人坐下,气氛有些微妙。夜鹰紧挨着陆清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膝上,实则随时可以拔枪。艾伦将金属箱子放在脚边,站得笔直,如同雕塑。
“那么,我们直接进入主题吧。”墨菲斯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放松而专注,“我昨日提及,‘进化之家’致力于研究生命的进化,帮助人类适应并超越废土环境。我们相信,旧时代那种缓慢的、依赖自然变异和筛选的进化方式,在当今急剧恶化的环境中,已经不足以确保文明的存续。我们需要更主动、更高效、更可控的进化路径。”
他顿了顿,看向陆清玄:“而陆先生您,据我们有限的观测和分析,似乎掌握着一种……迥异于当前主流科技树,更接近某种‘古典能量运用’或‘生命潜能开发’体系的力量。它能够净化环境,促进植物生长,甚至引动地脉能量。这非常……令人着迷,也令人好奇。”
“所以,墨菲斯先生是想探讨,贫道这‘古典’之法,与贵组织的‘主动进化’之路,孰优孰劣?”陆清玄语气平静。
“并非简单的优劣比较。”墨菲斯摇头,笑容温和,“而是路径的选择,以及……效率的考量。”他话锋一转,“陆先生,请恕我直言。您的力量体系,似乎对个体天赋、心性、乃至某种玄妙的‘机缘’要求极高。根据我们的模型推演,能够像您一样掌握并运用这种力量的人,比例恐怕极低。而且,其成长周期,似乎也相当漫长?”
他抬起手,示意了一下自己,又指了指身后的艾伦:“而我们的路径,是通过基因层面的优化编辑,剔除缺陷,增强优势;通过神经接驳与机械义肢,突破血肉之躯的物理极限;通过外骨骼与能量武器,弥补个体战力的不足。这条路,门槛相对较低,见效快,可大规模复制。一个经过基础强化的‘进化者’士兵,其生存能力、作战效能,可能远超十个未经改造的普通废土居民。”
他的语气充满自信,仿佛在陈述一个不争的事实。
“墨菲斯先生此言,只看到了‘力’的表象,未见‘道’的根本。”陆清玄缓缓道,“贫道之法,首重‘心性’,次修‘己身’,再求‘外物’。强健体魄,滋养神魂,感悟天地,循序而渐进。所求者,非仅一时之力强,更是生命层次的蜕变,是与天地自然和谐共存的长久之‘道’。”
他目光清亮,直视墨菲斯:“而贵组织所言‘进化’,以器械外力强加于身,以基因刀斧肆意篡改本源。此法或可速成,然根基虚浮,心性易为力量所迷,更与天地自然之理相悖。长久以往,恐失却人之本真,沦为非人之物,终遭反噬。”
这番话,直接点出了两种理念的核心分歧:一个是内求己身、顺应自然、追求天人合一的“道”;一个是外求科技、改造自然、追求力量效率的“术”。
墨菲斯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但并未动怒,反而像是被激起了更强的辩论欲。“陆先生强调‘心性’与‘自然’,但在废土,生存是第一要务。当辐射、毒素、变异生物每时每刻都在威胁生命时,缓慢的‘感悟’和‘滋养’,是否太过奢侈?我们的方法,能让更多人在更短的时间内获得自保甚至反击的能力,保护族群,延续文明。这难道不是更大的‘善’吗?”
“况且,”他补充道,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自然’?陆先生,如今的废土,还是您所认知的‘自然’吗?核爆、污染、生态崩溃……这里本身就是一个被彻底扭曲、违背了旧有‘自然规律’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抱残守缺,固守旧时代的‘自然之道’,是否本身就是一种……不合时宜?”
这个反驳相当犀利,直指陆清玄理论在当前环境下的“适用性”问题。
夜鹰在一旁听着,手指微微收紧。她不懂那些大道理,但她本能地反感墨菲斯那种将人视为可以随意改造的“零件”的态度。她也注意到,那个叫艾伦的助手,自始至终眼神空洞,呼吸频率都恒定得可怕,简直不像活人。
陆清玄沉默了片刻,似乎真的在思考墨菲斯的话。然后,他轻轻摇了摇头。
“世界虽变,大道恒存。污秽遮天,清者自清;秩序崩坏,序者自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贫道于此界播撒秩序,净化污浊,培育生机,正是于‘无序’中寻‘有序’,于‘死寂’中唤‘生机’。此乃顺应天地间残存之‘生’机,非逆天而行,而是拨乱反正。”
他指了指脚下:“便如此处矿坑,曾为死地。然贫道借地脉残存一线,以灵田生机滋养,假以时日,亦可重现绿意。此非抗拒此界现实,而是于现实之上,开辟新的可能。”
墨菲斯的目光,随着陆清玄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旧河道矿坑的方向,眼中再次闪过那种评估与热切的光芒。他忽然笑了笑,似乎放弃了在这个哲学问题上继续纠缠。
“陆先生果然信念坚定,言辞机锋。受教了。”他话锋一转,回到了更实际的层面,“那么,在具体的技术层面,我们是否有合作的可能呢?比如,我们对贵地培育出的那些特殊植物,非常感兴趣。它们似乎蕴含着独特的、温和的生命能量。如果能够解析其基因序列和能量代谢途径,或许能开发出新型的、更安全的生物营养剂或环境改良剂。”
他看向陆清玄,眼神诚恳:“我们愿意用更先进的农业技术、或是对等的生物研究成果进行交换。这或许是一个共赢的开始。”
终于,图穷匕见,指向了灵田的产出。
夜鹰的心提了起来。她知道,那些灵植是清玄观的根基之一,也是陆清玄恢复和修炼的重要资源。
陆清玄面色不变,只是平静地看着墨菲斯。这一次,他没有直接拒绝或同意,而是反问道:“墨菲斯先生对‘生命能量’的理解,似乎更多基于基因与物质层面。然则,天地有灵,万物有性。草木之生机,亦有其‘神’。强以机械剖析,或以异种基因混杂,所得之物,或许形似,其‘神’已非。如此之物,墨菲斯先生认为,还是原来的‘共赢’吗?”
他顿了顿,缓缓站起身,夜鹰也随之站起。
“今日交流,颇有所得。墨菲斯先生之路,贫道已略知一二。然道不同,不相为谋。灵植乃此地新生秩序之一部分,未可轻动。若无他事,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直接而明确地划清了界限。
墨菲斯也站了起来,脸上依旧带着笑,但那笑容已经有些公式化了。他没有强求,只是点了点头:“陆先生的顾虑,我明白了。很遗憾我们暂时无法达成共识。不过,思想的大门一旦打开,就很难彻底关闭。希望未来还有机会交流。”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夜鹰,这次停留的时间稍长,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才带着艾伦,转身离去。
走出几步,他忽然回头,像是随口提起:“对了,夜鹰队长。您的左眼……动态视觉捕捉能力非常出色,是先天变异,还是……经历过什么特殊的‘调整’?这种稳定的、高适配性的自然变异体,在废土可不多见。如果方便的话,我很有兴趣了解一下。”
夜鹰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右手猛地按在了枪柄上!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和被她深埋的恐惧,几乎要冲破理智。
墨菲斯仿佛没看到她剧烈的反应,只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这才真正转身离开。
空地上,只剩下陆清玄和浑身紧绷、眼神中充满惊怒与一丝不易察觉恐惧的夜鹰。
风拂过矿坑,带起呜咽般的声响。
理念的碰撞,刚刚开始。
而更深、更个人的秘密,似乎已被不速之客,悄然触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