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昏迷了三天。
悟空背着他,一行人走得慢。
第四日正午,行至一处山谷。
溪水潺潺,野花星星点点。
众人停下歇脚。
悟空将顾青平放在树荫下。
唐僧取清水,用布巾沾湿,轻拭顾青额头。
“三日了,怎还不醒?”猪悟能嘀咕。
沙僧沉默地添柴烧水。
悟空蹲在顾青身边,金睛扫视。
“神魂无碍,灵力也在恢复。”他皱眉,“就是醒不过来。”
像是自己不愿醒。
顾青确实在做梦。
一个漫长、破碎、却异常清晰的梦。
梦里,他不是书生顾青。
他是东王公座下捧剑童子,名唤“青童”。
生于紫府洲,长于通明殿。
每日所见,是师尊东王公静坐云床,观天地棋局,梳理万象规则。
师尊很少说话。
只偶尔指点他辨识“概念”的纹路。
告诉他,这世间万物,皆有“秩序”可循。
风雨雷电是秩序,生死轮回是秩序。
连看似混乱的劫数,背后亦有秩序流转。
“识秩序,方可守秩序,乃至……定秩序。”
师尊的声音,淡漠如天籁。
后来,量劫起。
封神战酣。
师尊依旧静坐,却落子布局。
他看到师尊点化一个叫姜子牙的凡人,授他“秩序”真意。
那凡人持打神鞭,不破阵,不杀伐,只梳理阵中紊乱规则。
十绝阵、瘟癀阵、万仙阵……
竟一一告破。
封神毕,新秩序立。
师尊得道祖默许,可试行其道。
再后来,师尊目光投向西行路。
“青童。”
那一日,师尊唤他。
“你随我修行日久,今有一事,需你下界一行。”
“弟子听令。”
“西行路上,有取经人。其路坎坷,劫难重重。更深处,有‘混乱’暗流,欲坏秩序根基。”
师尊指尖轻点,一缕微光没入他眉心。
“此乃‘秩序真种’,护你灵光不灭。你且投身轮回,自会与取经人相逢。无需强为,只需在关键时,以你所学所见,稍作点拨,护持正途即可。”
“此去,亦是你的修行。”
他叩首领命。
投身轮回前,师尊最后说道:
“待你灵光圆满,自会忆起前尘。届时,是归紫府,还是另有机缘,皆由你心。”
记忆至此,梦境开始跳跃。
轮回百世,有时为医者,有时为匠人,有时为书生。
秩序真种始终深藏神魂,偶尔灵光一现,助他解难。
直到这一世,名唤顾青。
西行路上,屡遇取经人。
流沙河点化沙僧,平顶山识破画皮,车迟国赌斗三妖,通天河焚秽净源……
每一次动用灵光,真种便苏醒一分。
直至通天河底,以秩序之火封“孽种”,真种终于彻底激活。
于是,有了这场梦。
梦里,他看到许多以前看不到的东西。
看到取经队伍每个人身上缠绕的因果线。
看到西行路前方弥漫的、越来越浓的混乱迷雾。
看到遥远的天庭、灵山、紫府洲,无数目光汇聚于此。
更看到……
在九天之上,通明殿中。
那静坐云床的身影,缓缓睁开了眼。
目光穿透无尽虚空,落在他身上。
淡漠依旧,却似乎……
多了一丝极淡的欣慰?
顾青猛地睁开眼。
阳光刺目。
他眯了眯眼,适应光线。
“醒了!”猪悟能的大嗓门响起。
唐僧、悟空、沙僧立刻围过来。
“顾小友,感觉如何?”唐僧关切道。
顾青撑身坐起,揉了揉额角。
记忆如潮水涌来,却又自然融入。
他是顾青,也是青童。
两世记忆,并无冲突,仿佛本就一体。
“我……没事。”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只是有些……累。”
悟空递过水囊。
顾青接过,饮了几口。
清凉入喉,神智更清。
他看向悟空,看到的不再只是一个神通广大的猴王。
还看到他身上那根粗壮的、连接天地的“斗战”因果线,看到他神魂深处那点被压抑却永不熄灭的“破妄”真火。
看到唐僧身上纯净的佛性光辉,以及那沉重如山的“宏愿”枷锁。
看到猪悟能、沙僧各自纠缠的业力与救赎。
秩序真种觉醒后,他的“视角”彻底不同了。
“真睡够了?”悟空挑眉看他,“你小子这一觉,可把老和尚急坏了。”
唐僧双手合十:“醒来便好,醒来便好。”
顾青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
虽然灵力未复,神魂依旧疲惫,但灵台清明,感知前所未有的敏锐。
他望向西方。
那里,混乱迷雾最浓。
但迷雾深处,似乎有一点……
极其微弱的、熟悉的秩序波动?
与他同源,却更加古老。
“我们到何处了?”他问。
“刚过通天河三百里。”沙僧道,“前头据说有个女儿国,举国无男丁,有些古怪。”
女儿国?
顾青心念微动。
记忆中并无此地特殊记载,但既然在西行路上,又举国无男,必有蹊跷。
“继续走?”悟空看他。
“走。”顾青点头。
他需要时间消化记忆,适应新能力。
也需要……亲眼看看前方的路。
众人收拾上路。
顾青虽能行走,但脚步虚浮。
悟空将金箍棒变作扁担模样,让他扶着。
“书生,你这次昏迷,好像不太一样。”悟空边走边道。
“哪里不一样?”顾青问。
“说不上来。”悟空挠头,“感觉……更‘透’了。以前像蒙层纱,现在纱揭了。”
顾青默然。
确实揭了。
他知道了自己是谁,为何在此。
也知道这条路,远比他想象中复杂。
行了半日,地势渐平。
路边开始出现农田,却无人耕作。
村落空寂,鸡犬无踪。
“怪了,人都哪去了?”猪悟能张望。
沙僧指向远处炊烟:“那边有人家。”
近前一看,是个老妇在院里晒衣。
见到众人,老妇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大变。
“男人!是男人!”她尖叫着,扔下衣物就往屋里跑。
嘭地关上门。
任怎么叫也不开。
“这……”唐僧茫然。
顾青秩序灵光微扫。
这村落气息纯净,并无妖邪,但规则中确实缺了“阳刚”之属。
阴盛阳衰,已达极致。
“先去女儿国都城看看。”他道。
又行三十里,前方出现城墙。
城门上书“西梁女国”。
守城兵士皆是女子,披甲持枪,英气逼人。
见到唐僧一行,女兵们先是警惕,随即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眼神中有好奇,有戒备,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热切?
“站住!”女兵队长上前,“尔等何人?为何来我国土?”
唐僧上前施礼:“贫僧自东土大唐来,往西天取经。路经宝国,欲倒换关文,借路西行。”
“男人……和尚……”女兵队长打量他们,尤其多看了几眼俊朗的唐僧和清秀的顾青,“在此等候,我去禀报女王。”
她转身入城。
不多时,城门大开。
一队女官盛装而出。
为首女官行礼:“女王有请大唐圣僧,入宫觐见。”
态度恭敬,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
众人对视,只得跟随。
城内景象,令他们大开眼界。
街道整洁,商铺林立。
行人往来,皆是女子。
或老或少,或美或丑。
见到唐僧等人,无不驻足观望,窃窃私语。
眼神炽热,如同看什么稀世珍宝。
猪悟能挺了挺肚子,有些得意。
沙僧低头不语。
悟空金睛四顾,警惕异常。
顾青则默默感应。
整座都城,阳刚之气稀薄到近乎于无。
但并非天生如此。
而是被某种规则……刻意“过滤”了。
如同筛子,筛去了所有阳性气息。
只留阴柔。
皇宫到了。
金碧辉煌,不输男儿国度。
殿上,女王端坐凤椅。
头戴珠冠,身着凤袍。
容颜绝丽,气质雍容。
只是眉宇间,锁着一丝淡淡的倦意。
见到唐僧,她眼睛明显亮了一下。
“大唐圣僧远来辛苦。”女王声音悦耳,“赐座,看茶。”
众人落座。
女王目光扫过,在顾青身上停顿片刻。
“这位是……”
“是贫僧友人,顾青顾小友。”唐僧介绍。
“顾先生。”女王颔首,眼神若有所思。
寒暄过后,唐僧呈上通关文牒。
女王接过,却不急看。
“圣僧既到我国,不妨多住几日。我国虽小,却也别有风物。”她微笑道。
唐僧忙道:“陛下美意,贫僧心领。然取经事大,不敢久留。”
“急什么。”女王放下文牒,“倒换关文,总要些时日。况且……”
她顿了顿:“圣僧可知,为何我西梁女国,举国无男?”
唐僧摇头:“贫僧不知。”
“因为‘诅咒’。”女王轻叹。
她起身,走到殿窗前,望向宫外。
“千年之前,我国亦有男女。后有一妖道,求娶当时公主不成,恼羞成怒,以邪术诅咒此地方圆千里。”
“凡男子居此超过七日,必阳气枯竭而亡。女子虽无恙,却再难孕育男胎。”
“久而久之,国中男子死绝,新生儿皆为女婴。遂成今日局面。”
众人闻言,皆露惊容。
“好恶毒的诅咒!”猪悟能咋舌。
“可有解法?”唐僧关切。
“有。”女王转身,看向唐僧,“需有至阳至正之男子,以真心与我女王成婚,借大婚之礼的阴阳和合之气,冲散诅咒核心,方可破解。”
她目光灼灼:“圣僧乃十世修行的好人,元阳未泄,正气凛然。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唐僧大惊失色:“这……这如何使得!贫僧乃出家人,誓不取妻!”
女王眼神一暗:“圣僧忍心见我国万女子,世代孤独,终老无依吗?”
“我……”唐僧语塞。
殿内气氛凝滞。
悟空冷笑:“说了半天,是想留人做女婿?老和尚,咱们走!”
他拉起唐僧就要走。
殿外女兵瞬间涌入,刀枪相向。
“放肆!”女王厉声,“我国虽皆女子,却也不是任人来去之地!”
眼看冲突将起。
顾青忽然开口:“陛下,这诅咒……恐怕并非妖道所为吧?”
女王猛地看向他:“顾先生何意?”
顾青起身,秩序灵光已悄然展开。
他“看”到了。
诅咒的根源,不在城中,而在……地下。
深达百丈的地脉节点处。
一团扭曲的、阴寒的规则结构,正不断抽取方圆千里的阳气。
那结构的气息,他熟悉。
混乱本源的手笔。
但不是近期,至少是数百年前布下的。
而女王身上,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与那结构相连的气息。
她在……维持诅咒?
或者说,她在利用诅咒?
“陛下。”顾青直视女王,“您想要的,恐怕不是破解诅咒,而是借圣僧的至阳之气,滋养地底那东西吧?”
女王脸色骤变。
“胡言乱语!拿下他!”
女兵涌上。
悟空狂笑:“来得好!”
金箍棒横扫,女兵东倒西歪。
顾青却未动。
他只是看着女王,继续道:“那东西,已经快压制不住了,对吗?所以您才急需至阳之气补充。可惜……”
他指尖,一缕淡金火焰燃起。
“您找错了人。”
火焰飘向女王。
不是攻击,而是……净化。
女王尖叫一声,凤袍下黑气翻涌。
她的容颜迅速衰老,青丝变白发。
露出一张布满皱纹、却依旧能看出昔日风华的脸。
“你……你到底是谁?”她嘶声问。
“路过之人。”顾青平静道,“陛下,放手吧。那东西,不该存于世。”
女王惨笑:“放手?千年了……我以此身镇压它,早已与它同生共死。我若放手,它破封而出,这西梁女国,瞬间化为鬼域!”
顾青怔住。
他重新审视那地底结构。
这才发现,那诅咒的核心,确实被另一层力量禁锢着。
而那禁锢之力……
来自女王自身。
她以自身为牢,以诅咒为锁,将混乱造物困在地底。
但代价是,她也成了诅咒的一部分。
须不断汲取阳气,维持平衡。
否则,囚牢破碎,两败俱伤。
“原来……如此。”顾青默然。
唐僧合十叹息:“陛下大义,贫僧敬佩。然此法终非长久。”
“长久?”女王摇头,“能拖一日,是一日。”
她看向顾青,眼神复杂:“你身怀异力,或可知晓——这地底之物,究竟是什么?”
顾青闭目,灵光深入。
片刻后,睁眼。
脸色难看。
“是‘门’。”他缓缓道,“一道……通往混乱本源深处的‘裂隙’。虽小,却在缓慢扩大。”
众人皆惊。
女王颓然坐倒。
“果然……和我猜测的一样。”她喃喃,“那妖道,根本不是人。他是从那裂隙里……爬出来的。”
殿内死寂。
所有人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这不是一国一地的灾祸。
这是一道……创口。
在天地规则上,被混乱侵蚀出的创口。
而西梁女国,是贴在创口上的膏药。
膏药快失效了。
就在这时,地底传来震动。
沉闷的,仿佛有什么东西……
在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