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泽的雾气，比别处更多了几分黏稠的湿冷，带着一股洗不掉的陈年怨气，缠绕在每个人的衣角。
林碧痕背着手，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带着周小环走在最前面。
而在她们身后大约十丈远的地方，一个黑色的身影不远不近地缀着，像个沉默的幽灵。
鬼厉。
他既不靠近，也不离开，就那么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他整个人散发出的低气压，几乎能让路边的野草都结上一层冰霜。
“林姐姐……”周小环小脸煞白，偷偷回头瞄了一眼，又飞快地缩回来，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那个……那个血公子，他他他……他跟着我们干嘛呀？他身上的煞气好重，我感觉我的算卦小铜钱都快冻裂了。”
周小环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一只顶级掠食者盯上的小仓鼠，连走路都开始顺拐了。
“哦，他啊。他不是来搞事的。”林碧痕头也不回，语气轻松得好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别管他，就当身后跟了个大型移动空调，还是《愁云惨雾》限定版，多有氛围感。”
“可是……”周小环还是怕。
“他想求一个答案。”林碧痕的语气终于正经了一点，但依旧带着一丝玩味，“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答案。找不到，他不会走的。”
她心里则在疯狂吐槽：这哥们儿是开启了什么“跟踪狂”副本吗？这毅力，这专注度——贼耗我的精神电。
她心里门儿清。鬼厉这行为，说好听点是“求索”，说难听点就是“不死心”。他想在她身上找到碧瑶的影子。
于是，一段堪称修真界奇景的旅途就此展开。
前面，一个嘴炮王者神秘美女带着一个受惊的小跟班，走得悠哉悠哉。
后面，一个顶级魔头迈着沉重的步伐，默然跟随，浑身写满了“别理我，我想静静，也别问我静静是谁”。
谁也不说话。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平衡，压抑中又透着一丝滑稽。
只有周小环偶尔没话找话，活跃一下气氛。
“林姐姐，你看那朵云，像不像一个大烧饼？”
“林姐姐，你说我们走到昆仑，要不要买双新鞋？”
鬼厉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林碧痕的背影。
他像一头偏执的孤狼，试图从猎物的每一个动作中，寻找出自己熟悉的痕迹。
她走路的姿态，太随意，不像碧瑶那样轻盈灵动。
她哼的曲子，太古怪，完全没听过。
她偶尔跟周小环说笑的样子，太跳脱，不像碧瑶那样带着一丝狡黠的娇俏。
不像，一点都不像。
每一个“不像”的结论，都像一把钝刀，在他的心口反复切割。可他就是无法移开目光，更无法转身离去。
万一呢？
万一只是他没发现？
这种矛盾的心理，折磨得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更加混乱不堪。
黄昏时分，三人在一处溪边停下休息。
周小环忙着生火，林碧痕则找了块干净的大石头躺下，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根草，一副“姐已退休，勿扰”的咸鱼姿态。
鬼厉独自站在远处的一棵大树下，与篝火的光明格格不入，整个人几乎要融入黑暗里。
沉默，依旧是沉默。
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声响。
终于，他忍受不了这种无声的凌迟。
鬼厉走到了林碧痕面前，投下一片阴影。
林碧痕连眼睛都没睁，空气凝固了。
鬼厉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干涩，沙哑，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你……”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一句对他而言，比发动一场战争还要艰难的问话。
“喜欢吃包子吗？”
这个问题一出口，连正在专心吹火的周小环都愣住了，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把自己给呛死。
这是什么神展开？
跟踪了一路，就为了问这个？
林碧痕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从石头上坐了起来。她打量着鬼厉，那张俊美却毫无生气的脸上，竟带着一丝她看不懂的、近乎脆弱的期盼。
她看到了他紧握着噬魂棒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在紧张。
林碧痕歪了歪头，看着他那张写满故事的脸，眼神平静无波，嘴里吐出两个字。
“不爱。”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像是怕对方没听懂。
“太油腻，影响身材。”
轰！
鬼厉感觉自己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心，猛地向下一沉，坠入无底的深渊。
他记得。
他怎么可能忘记。
当年在山海苑，那个绿衣少女，笑靥如花地将一个热腾腾的肉包塞到他嘴里，眼睛弯成了月牙。
她说：“小凡，这家包子可好吃了，你快尝尝！”
她说：“以后你要是想吃了，我就天天给你买！”
那是他十年冰冷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
而现在，这份温暖被眼前这个女人，用最平淡、最无情的口吻，彻底否定。
每一个细节的差异，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刻刀，在他心上那尊名为“碧瑶”的神像上，刻下一道道裂痕，告诉他：她不是她。
他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偏执，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
噬魂棒上的黑气，不受控制地翻涌了一下，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林碧痕说完，没再理他，重新躺了回去，继续叼着草根看星星。
对她来说，这只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和一个实话实说的回答。
可她没发现，在她回答完之后，脑海深处，某个被锁住的角落，似乎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冰层碎裂的“咔嚓”声。
夜色渐深。
周小环早已枕着自己的小包袱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鬼厉坐在离火堆最远的地方，与黑暗融为一体，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林碧痕闭着眼睛，看似在假寐，实则是在整理自己的“差评系统”。这次死泽之行，功德入账不少，金符的能量又充盈了许多。
就在她神游天外的时候，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毫无征兆地，像一个强制弹出的广告窗口，在她脑中闪现。
那不是画面，而是一个声音。
一个很温柔，很清脆，带着笑意的女声。
“小凡，以后我天天买包子给你吃……”
声音很轻，却如同惊雷，在林碧痕的意识之海中炸响！
她猛地睁开双眼！
那一瞬间，所有的慵懒、所有的玩世不恭，都从她脸上褪得一干二净。
她霍然转头，目光如电，直直地射向了黑暗中那个孤寂的身影。
那一声“小凡”，那一句“天天买包子”，和她白天的回答，和鬼厉那绝望的反应，形成了一个巨大而荒谬的悖论。
她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巨大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