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的空气，在秦风那句“上面的意思”出口后，仿佛被瞬间抽干，又被注入了一种名为“使命”与“抉择”的沉重气体。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楚风苍白而冷峻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无法驱散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秦风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如同一块历经风霜的磐石，等待着昔日战友的回应。他深知，对于楚风这样的人，任何形式的威逼利诱都是徒劳，唯有将真相与利害关系摆在面前，让他自己做出抉择。
楚风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洁白的被角，那细微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将秦风带来的庞大而骇人的信息碎片，与他这三年来在临江所经历的一切，以及内心深处那片不愿触碰的雷区，艰难地进行着拼图。
“潘多拉”……“创世纪”……“断刃”……“火种”……内鬼……凯撒集团……李天明……林薇薇……林雪儿……
这些词汇如同一个个沉重的砝码，压在他心头的天平上。一端是他渴望已久、好不容易触摸到一丝边缘的平静生活，那里面有林薇薇看似坚强实则依赖的眼神，有林雪儿纯粹而充满活力的笑容，有老宅里温暖的灯光和不再需要时刻警惕的短暂安宁；另一端，则是来自过去的、染着战友鲜血的召唤，是对真相的渴望，是对可能席卷一切的巨大危机的警惕，以及……一种深植于骨髓的责任感。
“非正式顾问？”良久，楚风终于开口，声音带着重伤未愈的沙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听起来像个随时可以被牺牲的灰色代号。”
“你可以这么理解。”秦风并不否认，语气坦诚得近乎残酷，“但这也是目前能为你，以及你身边人提供的最大限度的‘合法’保护伞。有了这层身份，你在临江的一些‘非常规’行动，只要不触及核心底线，我们可以视情况提供必要的技术支持或信息屏蔽。更重要的是，一旦确认凯撒集团与‘潘多拉’乃至‘断刃’叛徒有关联，组织将有权直接介入，其力度远非临江警方可比。这，对你想要保护的人和事，或许才是最根本的保障。”
秦风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楚风最核心的顾虑。他不在乎自身安危，但他必须考虑林薇薇和雪儿。仅仅依靠他个人的力量，对抗一个可能牵扯到国家级禁忌项目和隐藏极深内奸的庞大势力，确实力有未逮，且风险极高。如果“隐龙”能够成为后盾，哪怕只是有限的、带着交换条件的后盾，局面将截然不同。
“任务内容。”楚风言简意赅，没有在身份问题上过多纠缠。
秦风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锐利如鹰隼，压低声音道：“第一，深度潜伏。利用你目前在倾城国际的特殊地位，尤其是与林薇薇日益紧密的关系，全面监控‘创世纪’项目的核心进展，留意任何可能与‘潘多拉’理论或技术特征吻合的异常数据或研究方向。我们怀疑，林正南教授可能在自己都未察觉的情况下，触碰到了‘潘多拉’的某个外围公式或原理。”
“第二，定向侦查。在不暴露自身的前提下，利用你的黑客技能和战场直觉，调查凯撒集团在临江乃至国内的所有秘密资金流向、人员往来，尤其是与境外某些特定科研机构、非法武装或情报组织的联系。重点排查他们是否在寻找三年前‘断刃’行动的幸存者或……知情者。”
“第三，也是最高优先级，”秦风的语气凝重到了极点，“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发现了任何指向当年‘断刃’行动内部泄密的确凿证据，或者确认了叛徒的身份，你有权在确保自身绝对安全的前提下，启动最高警报。届时，‘隐龙’的力量将不惜一切代价进行肃清。”
楚风的瞳孔微微收缩。秦风的第三条指令，几乎等同于给了他一把尚方宝剑，也侧面印证了“隐龙”高层对内部问题的严重担忧和清理决心。这不再是简单的任务，而是一场在迷雾中寻找叛徒，在悬崖边与巨鳄共舞的死亡游戏。
“李天明和那个‘暗鸦’呢？”楚风问道，这是眼前最直接的威胁。
“凯撒集团是明面上的目标，也是我们追查‘潘多拉’线索和潜在内奸联系的重要跳板。”秦风冷静分析，“在确保林氏姐妹安全的前提下，你可以与他们周旋，甚至适当‘刺激’他们，迫使他们露出更多马脚。但切记，你的主要目标是侦查和信息收集，而非单纯的复仇或清除。那个‘暗鸦’，技术风格诡谲，与‘影牙’有几分相似，你需要特别留意，他可能不仅仅是凯撒的技术护卫。”
楚风沉默着，消化着这庞大而复杂的任务信息。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意味着他刚刚摆脱枪林弹雨，又将踏入一个更加错综复杂、危机四伏的间谍战场。而且，这个战场与他誓要守护的平静生活紧密交织，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能感觉到后腰的旧伤和腿上的新创在隐隐作痛，那是身体在提醒他此刻的虚弱。精神上的疲惫也同样深重，刚刚经历生死搏杀，又要立刻投入一场更耗费心神的暗战。
“我需要资源。”楚风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提出了条件，“最高权限的信息查询通道，必要时的地方支援，以及……对我现有身份和行动的绝对保密，包括对林薇薇。”
“可以。”秦风答应得干脆，“‘影梭’的权限将对你部分开放，你可以通过他获取非核心的数据库支持和安全通讯。在临江，我会留下一个紧急联络渠道和一支小型应急小组，但他们不会主动介入，除非你发出最高警报或生命受到确凿威胁。至于保密，这是底线，组织不会主动暴露你的存在。”
条件谈妥，剩下的便是楚风自己的抉择。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两个男人沉重的呼吸声交织。
楚风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透过钢筋水泥的丛林，看到了林家老宅那盏为他亮起的灯，看到了林薇薇强装镇定下对他的担忧，看到了林雪儿劫后余生依赖的眼神。他也看到了老队长“龙脊”在爆炸火光中决绝的背影，看到了“铁锤”、“山猫”他们倒下的身影，看到了那个染血的“火种”箱……
过去与现在，责任与渴望，仇恨与守护，如同两股巨大的漩涡，将他死死地拉扯在中间。
他知道，秦风给出的任务，是一条最快接近“断刃”真相，也可能最有效保护林薇薇姐妹的道路。但这也意味着，他将彻底告别这三年小心翼翼维持的“普通人”身份，重新与那个充满血腥、背叛和未知危险的世界紧密相连。他还能回头吗？他还有资格去奢望那份触手可及的温暖吗？
内心的波澜汹涌澎湃，几乎要冲破他冰封的外表。他放在被子下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帮助他维持着最后的冷静。
楚风的拒绝
良久，就在秦风以为楚风会在沉默中接受这命运的安排时，楚风却缓缓转回了头，目光平静地看向秦风，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难以动摇的决绝。
“秦风，”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替我谢谢‘上面’的看重。”
秦风眼神一凝，预感到楚风接下来的话。
“这个任务，”楚风顿了顿，仿佛每个字都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我拒绝。”
尽管有所预料，但亲耳听到楚风说出“拒绝”二字，秦风的心还是猛地一沉。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楚风抬手制止了。
“我不是三年前的‘血狼’了。”楚风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这身伤，你也看到了。我的反应、我的体能，都在退化。更重要的是……我的心，累了。”
他很少如此直白地剖析自己的内心，但此刻，他需要让秦风，也让“上面”明白他的态度。
“我只想保护好眼前的人，过几天安生日子。”楚风的目光扫过自己身上的纱布，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断刃’的仇，我从来没忘，老队长和兄弟们的血，我也时刻记着。如果……如果你们找到了确凿的证据，需要我出面指认，或者需要我这把老骨头去做最后的了断，我不会推辞。”
他的话语在这里停顿，眼神锐利了一瞬，仿佛沉睡的凶兽短暂地睁开了眼睛，那其中蕴含的杀意让久经沙场的秦风都感到一丝心悸。
“但是，”楚风话锋一转，那丝锐利迅速隐去，重新被疲惫覆盖，“长期的潜伏，周旋，调查……我做不到了。也不想再做。凯撒集团，李天明，我会用自己的方式解决，确保他们不会再威胁到薇薇和雪儿。至于‘潘多拉’和你们怀疑的内鬼……”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将胸腔中翻涌的情绪全部压下：“那是‘隐龙’的责任，不是我这个‘退休人员’的义务。这个世界，离了谁都会转。”
说完这番话，楚风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向后靠去，闭上了眼睛，不再看秦风。那拒绝的姿态，明确而坚定。
病房内，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秦风看着楚风紧闭双眼、苍白而疲惫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他理解楚风的拒绝，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断刃”行动给楚风带来了多大的创伤，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这三年的平静，或许是他唯一能舔舐伤口的机会。如今要他再次主动踏入那片阴影，确实太过残忍。
然而，大局当前，“潘多拉”的阴影若隐若现，内鬼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楚风的存在和位置，确实是目前最理想，甚至可能是唯一的突破口。
秦风的内心也在激烈斗争。于公，他应该不惜一切代价说服楚风，甚至动用一些非常手段；于私，他看着昔日战友这般模样，那句强硬的命令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最终，秦风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奈与沉重。他站起身，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床头柜边，将那个保温食盒又往楚风手边推了推。
“粥，记得喝。”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你刚才的话，我会如实转达。”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楚风依旧紧闭的双眼，补充道：“但是楚风，风暴不会因为你的拒绝而停止聚集。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掉的。你好自为之。”
说完，秦风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开了病房，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
当病房门彻底关上的那一刻，楚风紧闭的眼睫才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缓缓睁开眼，眼底深处，是如同海啸过后的一片狼藉，以及那被强行压制、却依旧在疯狂涌动的波澜。
拒绝，并不意味着无动于衷。
秦风带来的信息，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炸弹，在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潘多拉”、“断刃”内鬼、与“创世纪”的关联……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可能颠覆一切的巨大阴谋。他真的能置身事外吗？当危机真正降临，他守护的这片小小安宁，又能维持多久？
他放在被子下的手，依旧紧紧攥着，掌心的刺痛不断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平静生活……”楚风在心中默念着这四个字，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到极点的弧度。这或许，从来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内心的波动，如同暗流在冰面下汹涌。他知道，他的拒绝，或许只是风暴来临前，短暂的喘息。
而远在凯撒集团顶楼的李天明，刚刚听取了手下关于赵琛“意外”身亡的汇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满意。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加密号码。
“赵琛已经处理干净了。”李天明语气平淡，“接下来，集中所有资源，我要在三个月内，看到‘创世纪’的核心数据摆在面前。至于那个楚风……先让他再安稳几天，等我腾出手来，再慢慢陪他玩。”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模糊的回应。
李天明挂断电话，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繁华的城市，眼中闪烁着野心与冰冷交织的光芒。
“楚风……不管你是什么人，敢挡我的路，下场只有一个。”
风暴，正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悄然积蓄着更加恐怖的力量。而楚风的拒绝，或许只是将这最终的对决，稍稍推迟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