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抵达幽州城下时,正是正午。烈日高悬,把青灰色的城墙晒得发烫,城楼上的旌旗猎猎作响,随风舒展的“幽”字大旗边缘已有些磨损,却依旧透着一股沉凝的威严。
“这城可真够气派的。”周平仰头望着高耸的城楼,砖缝里嵌着风霜的痕迹,箭簇的凹痕在墙面上星罗棋布,“光这城墙就比济南的厚三成,难怪当年能挡住北狄的三次猛攻。”
沈青勒住马,目光扫过城门口盘查的卫兵——个个腰杆笔直,甲胄虽旧却擦拭得锃亮,眼神警惕地打量着过往行人,与济南府那些松散的守卫截然不同。
“幽州地处边陲,常年与北狄对峙,防务向来严苛。”沈青解释道,“当年先皇在此设城时,特意按军防规格建造,寻常队伍想轻易入城,没那么容易。”
果然,刚到城门口,卫兵便拦下了队伍:“请出示通关文牒。”语气硬邦邦的,不带丝毫通融。
沈青递过早已备好的文书,卫兵接过仔细核对,又抬头看了看他身后的飞虎军——五千人阵列整齐,甲胄鲜明,连马匹都昂首挺胸,透着一股肃杀之气。卫兵的眼神多了几分忌惮,验完文书连忙放行,却在队伍入城时低声议论:“这是哪路兵马?瞧着比咱们边军还精神。”
入城后,街道比想象中宽敞,石板路被马蹄磨得光滑,两侧商铺多是皮货行、铁匠铺,幌子上绣着狼、狐等兽类图案,连来往行人都带着股硬朗气,见了飞虎军的队伍也只是淡淡扫一眼,不像济南百姓那般好奇围观。
“看来这里的人见惯了兵戈。”周平低声道,“连小孩都不怕生。”
沈青点头,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争执声。一个穿着皮袍的北狄汉子正与粮铺老板比划着争执,汉子嗓门洪亮,老板也寸步不让,周围围了些看热闹的人,却没人上前劝架。
“去看看。”沈青拍了拍周平的肩,两人催马靠近。
只见那北狄汉子指着粮袋嚷嚷:“这分量不对!上次买三斗是满的,这次怎么浅了半尺?”粮铺老板叉着腰:“北地来的蛮子懂什么!这是新斛,斗口收了半寸,规矩改了不知道?”
沈青勒马停在旁边,听着周围人的议论才明白——近来幽州粮价飞涨,不少商家趁机改了量具,明着没涨价,实则缺斤短两。北狄汉子虽不懂汉人的度量规矩,却凭直觉察觉了不对。
“老板,把新斛拿来我看看。”沈青开口道,声音不大,却让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
粮铺老板见他穿着不凡,身后跟着大队兵马,脸色变了变,不情不愿地拿出新斛。沈青接过,又让人取来旧斛比对,果然新斛的斗口内侧被削去了一圈,看似细微,三斗下来就短少近半斗。
“按旧规补足分量,再把改过的量具全换回来。”沈青将新斛扔回给老板,“幽州是边境重镇,商家当以诚信为本,再敢耍花样,休怪军法处置。”
粮铺老板吓得连连点头,赶紧让人补粮。北狄汉子愣了愣,随即对着沈青抱拳,用生硬的汉话说:“谢……将军。”
周围的百姓爆发出一阵喝彩,有人喊道:“早该管管这些黑心商家了!”
沈青没多言,策马继续前行。他知道,幽州的安稳,既要防外患,更要清内弊。这巍峨的城墙能挡住刀箭,却挡不住人心的贪婪,而他要做的,就是一点点扫去这些藏在暗处的尘埃。
夕阳西斜时,队伍抵达幽州府衙。沈青望着那座比城墙更显威严的建筑,勒住马缰:“弟兄们,歇脚整顿,明日开始,咱们好好给幽州‘松松土’。”
飞虎军齐声应和,声浪撞在城墙上,激起阵阵回音。远处的草原上传来狼嗥,沈青抬头望去,只见暮色中的幽州城像一头苏醒的雄狮,正等着他并肩守护这片土地。
幽州府衙前的广场上,飞虎军将士已列阵待命,甲胄在夕阳下泛着冷光。沈青翻身下马,目光落在阶前躬身等候的身影上——那人约莫五十岁年纪,身材魁梧,肩背却微微有些佝偻,鬓角染霜,正是幽州将军吴石。
“末将幽州将军吴石,参见沈侯爷。”吴石的声音洪亮,带着常年在边关磨砺出的沙哑,躬身时腰弯得很低,姿态恭敬得近乎谦卑。
沈青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来之前,刘玉林的商探早已将吴石的底细摸得透彻——此人镇守幽州二十余年,从普通士卒做到将军,论资历在北境无人能及,更难得的是,无论朝堂如何变动,他始终稳坐幽州将军之位,连赵宇登基后,对他也颇为“放心”。
“放心”二字,在沈青看来,往往藏着更深的意味。能让猜忌心极重的赵宇放心,要么是此人平庸无能,掀不起风浪;要么,就是早已暗中依附,成了赵宇安插在北境的眼线。而吴石能镇守幽州这么多年,显然不会是前者。
吴石见沈青久久不语,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在边关摸爬滚打半辈子,最会看人的脸色,沈青这沉默的注视,比疾言厉色的呵斥更让人心里发毛。他知道,自己在沈青眼中的分量,恐怕早已被打上了“赵宇之人”的烙印。
“侯爷一路辛苦,末将已备下薄茶,府衙后院也收拾妥当,可供侯爷与飞虎军弟兄歇脚。”吴石见沈青依旧不语,索性主动开口,打破了僵局,“眼下幽州局势还算安稳,只是北狄小股骑兵偶尔会在边境游弋,末将已加派巡逻……”
他一边汇报,一边偷瞄沈青的神色,语速不快不慢,将幽州的防务、民生、粮储等情况娓娓道来,条理清晰,挑不出半分错处。
沈青终于缓缓点头,语气听不出喜怒:“吴将军镇守幽州多年,辛苦了。”
这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吴石松了口气,连忙道:“为朝廷效力,是末将分内之事。侯爷此次率飞虎军进驻幽州,有圣上的旨意,末将定会全力配合,绝无二话。”
他这话倒是实情。赵宇亲笔御批的文书,吴石早已看过,明面上是让沈青协助整顿幽州防务,实则是想借沈青的手牵制自己,同时也让自己盯着沈青——这帝王心术,他看得明白。可他更清楚,如今的局势由不得他选。
飞虎军的威名,他早有耳闻。沈青在济南雷霆扫穴,连按察使都能拉下马,手段之硬可见一斑。更重要的是,他收到消息,张猛率领的三万飞虎军已从草原出发,正朝着幽州北部的燕山关挺进,算算时日,怕是这几日就要到了。
一边是圣意难违,一边是沈青带着精锐虎视眈眈,身后还有张猛的队伍即将抵达,形成夹击之势。吴石活了大半辈子,这点审时度势的眼力还是有的——此刻若是摆老资格,或是暗中使绊子,无异于自寻死路。唯有伏低做小,乖乖配合,才能保住这条性命,保住这把老骨头。
“吴将军识大体,很好。”沈青看穿了他的心思,却没有点破。对付这种老狐狸,硬压只会适得其反,不如先稳住他,等自己在幽州站稳脚跟,再慢慢清理。
他转身对周平道:“带弟兄们去后院安顿,留一千人在府衙周边警戒。”
“是!”周平领命,挥手示意飞虎军将士有序进入府衙。
沈青这才迈步上阶,经过吴石身边时,淡淡道:“吴将军,随我进来,说说北狄近期的动向。”
“是,侯爷。”吴石连忙应声,亦步亦趋地跟在沈青身后,腰弯得更低了。
府衙大堂内,烛火摇曳。沈青坐在主位,听着吴石详细汇报北狄各部的分布、近期的袭扰频率,以及边境各关隘的布防。吴石显然对幽州防务了如指掌,连哪处关隘的城墙有裂缝、哪处水源可能被截断,都记得一清二楚。
沈青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比对商探传来的消息,发现吴石虽有隐瞒(比如对某些官吏的贪腐只字不提),但在防务上并未说谎。
“燕山关那边,张猛的队伍快到了吧?”沈青忽然问道。
吴石心中一凛,连忙道:“按路程算,应该后日便能抵达。末将已让人备好粮草,随时接应。”
“嗯。”沈青点头,“燕山关是幽州北部门户,守住那里,北狄便难越雷池一步。吴将军让人多与张猛那边通消息,务必协同设防。”
“末将领命。”吴石躬身应道,心中却越发确定——沈青这是要将幽州的兵权一点点收归己有,自己能做的,只有乖乖听话。
夜色渐深,吴石告退离去,走得小心翼翼,连脚步声都放轻了许多。
沈青站在窗前,望着幽州城的夜色。远处的城楼上,火把明明灭灭,像守护城池的星辰。他知道,吴石的伏低只是暂时的,此人能在幽州立足这么多年,绝非易与之辈。但他并不担心——张猛的队伍即将抵达,飞虎军已进驻府衙,幽州的棋局,主动权已渐渐落到他手中。
“幽州啊……”沈青低声自语,指尖划过窗棂上的刻痕,“接下来,该轮到清理门户了。”
窗外的风带着草原的凉意,吹起他的衣袍。沈青的眼神锐利如鹰,仿佛已看到那些藏在幽州暗处的蛀虫,正瑟瑟发抖地等待着清算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