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炭火烧得正旺。
皇上刚批完一本奏折,搁下朱笔。侍立在侧、正为他研墨的安陵容见状,适时递上一盏温热的参茶,声音柔婉:“皇上歇歇眼睛。”
恰在此时,苏培盛通传皇后到了。皇后领着剪秋步入殿内,端庄行礼后,脸上便染上恰到好处的忧色。
“皇上,前次宫灯惊驾之事,内务府已查明了。”皇后福了福身子,语气温婉,“原是内务府一位姓刘的小管事,因先前昭妃协理六宫时,对他经办的一批宫灯用料挑剔再三,赏赐又比往年俭省,故而心存怨怼,暗中做了手脚。那日他见事败露,已……已投井自尽了。”
她抬眼,小心观察着皇上的神色,语气愈发柔和:“臣妾想着,此人虽其心可诛,但万幸六阿哥洪福齐天,未曾受伤,终究未酿成大祸。加之年关在即,宫内若再大动干戈,恐扰了祥和,不若就此了结,也好让六宫上下过个安稳年。”
侍立在侧的安陵容闻言,轻轻“呀”了一声,用素绢帕子掩了掩唇,眉眼间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 “皇上,皇后娘娘,请恕嫔妾多嘴,昭妃姐姐打赏下人,嫔妾是见过的。虽不比华贵妃娘娘阔绰,可那也是实打实的银瓜子、金瓜子,亮闪闪的,瞧着就叫人欢喜。怎的到了内务府管事眼里,竟还嫌不足了?这眼界……可真真是比嫔妾这深宫妇人还要高呢。”
皇后心头猛地一沉,暗骂安陵容多嘴,面上却强笑道:“泠贵人,下人愚昧,岂能以常理度之。”
她见皇上眉头微锁,脸色愈发沉凝,话锋立转,声音里蓦地添了几分哀戚与追忆之色,目光也似望向虚空,“若是……若是姐姐还在,以她那般仁厚待下的心肠,想必……想必也会赞同暂且息事宁人,以六宫和睦为重吧。昭妃妹妹也是和善之人,想必也会如此想的。”
皇上原本冷凝的神色,在听到提及“纯元”时,果然和缓了几分。他沉默片刻,终究挥了挥手,带着一丝疲惫:“罢了。既已如此,便依皇后所言,此事不必再提。”
回到景仁宫,她褪下斗篷,端起一杯新沏的热茶,氤氲的热气柔和了她方才在御前谨小慎微的眉眼。
“看来,本宫还是太过心慈手软了。”她轻轻吹开浮叶,对侍立一旁的剪秋淡淡道,“长此以往,这后宫还有谁会敬畏本宫这个皇后?”
剪秋躬身立在一旁,低声道:“娘娘所言极是。只是眼下年关将近,皇上方才又发了话,咱们确是不宜在明面上有所动作。”
皇后抿了一口茶,眼中掠过一丝精光:“硬来自是下策。不过……这宫里,有的是想往上爬的‘刀’,何必本宫亲自沾血。”她将茶盏轻轻放回炕几,指尖在光洁的紫檀木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点着,“钦天监那边,是时候让他们动一动了。”
剪秋会意,立刻应道:“是,奴婢明白,这就去安排。”
不过两三日的功夫,一种微妙的气氛便开始在后宫蔓延。
这日清晨,喆常在与已有身孕的荣答应结伴往御花园折梅。行走在覆着残雪的卵石小径上,荣答应拢了拢怀里的手炉,状似无意地低叹:“说来奇怪,这几晚总睡不踏实,心里头莫名慌得厉害,姐姐你说……会不会是这宫里头,真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喆常在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微隆的小腹,神色紧张地左右张望,见近处无人,才压低声音道:“妹妹也听说了?我宫里那个小丫头,昨日去内务府领月例,回来悄声告诉我,听那儿的小太监们嘀咕,说钦天监观测到了异象,叫什么……客星犯紫微!”她将“客星”二字咬得格外重,“说是主后宫有阴私暗动,于皇嗣大大不利呢!怪不得……怪不得咱们皇上子嗣这般艰难……”
荣答应闻言,脸上血色褪了几分,连忙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姐姐快别说了,我如今怀着龙裔,最听不得这些。这等玄虚之事,自有皇上和皇后娘娘明察圣断。”
然而,“不敢胡说”的话,往往传得最快。
午后,几个相熟的宫女太监凑在一处吃茶取暖。一个二等宫女神秘兮兮地开口:“你们说,那‘客星’,到底指的是谁啊?”
一个小太监呷了口热茶,咂咂嘴:“这还用猜?谁风头最盛,挡了别人的路,说的就是谁呗!”他虽未明说,但那挤眉弄眼的神态,分明将矛头指向了永寿宫。
另一个年长些的嬷嬷皱着眉头打断:“快住嘴吧!主子们的事也是我们能议论的?仔细你们的皮!”话虽如此,她眼底却也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和揣测。
这模糊的流言,自然也传到了皇后的耳中。
剪秋一边为皇后揉着额角,一边低声禀报:“娘娘,外头如今都在传那‘客星犯紫微’之说,人心浮动。”
皇后闭目养神,闻言嘴角却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她缓缓睁开眼,看着镜中自己依旧端庄的容颜,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满意:“哦?都怎么说的?”
“多是些捕风捉影的猜测,”剪秋斟酌着用词,“不过……已有不少人,将目光投向了永寿宫。”
“永寿宫?”皇后轻轻重复,接过绘春递上的护甲,慢条斯理地套上,“昭妃协理六宫,劳苦功高,如今又育有皇子,正是如日中天之时,有些许非议,也是在所难免。”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袖,眼神渐冷,“只是这‘客星’之名,终究不祥,恐带累皇上的声誉和皇嗣的安康。本宫身为皇后,统摄六宫,岂能坐视不理?”
她转向剪秋,吩咐道:“去告诉钦天监正使,让他‘秉公直断’,务必查明这祸乱宫闱的‘客星’究竟源自何方!本宫要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结果!”
“是,娘娘。”剪秋心领神会,立刻躬身退下。她知道,皇后娘娘这是要借着这阵东风,将那“客星”的罪名,彻底钉死在永寿宫身上。
可她还未及动作,那流言的风向竟在几日之内陡然逆转!
“听说了吗?钦天监内部传出消息,说陈大人他们反复推演星图,发现根源是星宿晦暗不明,这才屡屡冲撞了皇嗣福泽!”
“天爷……若真如此,岂不是说……这些年宫里皇子公主缘薄,根源竟是在……”
此言一出,其势更烈,真真是诛心之论……不仅在后妃宫人间窃窃私语,竟连前朝一些官员的后宅内院,也隐约可闻。很快,一道暗探密奏的折子,便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养心殿的御案之上
皇上看着折子上“中宫失德,星宿不利”等字眼,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将折子重重摔在案上。
皇后得知流言转向乃至惊动前朝时,已是心惊肉跳。她立刻召来钦天监正使,厉声质问,那正使却支支吾吾,只说是副使与大部分钦天监同僚坚持此论,他一时也难以压制。
“废物!”皇后气得浑身发抖,一股寒意却从脚底窜起。她恍然惊觉,自己非但没能将祸水东引,反而落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的罗网之中。沈眉庄!一定是沈眉庄!
她焦灼地在景仁宫内踱步,正苦思对策,盘算着是否要断尾求生,舍弃钦天监这枚棋子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慌乱脚步声。
剪秋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娘娘!不好了!永寿宫……永寿宫走水了!”
皇后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永寿宫?怎么会是永寿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