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
桌上摊开着的不再是那些深奥的外文书，而是今天刚从公社领回来的农业技术手册。
陆北辰将其中一本翻到某一页，用手指点了点上面的几行字和旁边的配图，语气恢复了平日里教导她时的沉稳：“这里，关于病虫害防治的药剂配比，和你今天跟周伟民讨论时引用的数据，有出入。”
苏念卿愣住了，下意识地反驳：“不可能，我明明记得……”
话说一半，她猛地顿住，惊愕地看向陆北辰。
他……他怎么知道她和周伟民讨论了什么？
当时他明明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而且，他看起来根本没有在意他们的谈话内容！
陆北辰没有理会她的震惊：“你引用的是三年前旧版手册上的数据，今年下发的新手册，已经根据实际的防治效果和土壤情况做了调整。用旧数据，可能会导致药效不足或者浪费。”
一瞬间，她全都明白了。
他听到了她和周伟民说的每一句话。
他不仅听到了，他还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细微的技术性错误。
在此时此刻，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才是那个有资格、也有能力纠正她错误的人。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她：“现在，把正确的配比和依据，抄写十遍。记住，以后讨论问题，要用最新的准确的数据。”
苏念卿低下头，拿起笔，乖乖地开始抄写。
陆北辰就坐在她旁边，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别的，只是沉默地陪伴着。
不知过了多久，苏念卿终于抄完了第十遍。她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偷偷抬眼去看陆北辰。
他正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北辰……” 她小声唤他。
陆北辰收回目光，看向她，眼神依旧深沉。
苏念卿鼓起勇气，轻声问：“你……你是不是生气了？”
陆北辰沉默地看了她一会，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然后，将她面前抄得满满当当的纸张拿到自己面前，仔细地看了看，才随意地说了句：“没有。”
第二天上午，阳光正好，知青点后院显得有些杂乱，角落里堆放着一些需要修理的农具。
陆北辰挽起袖子，露出精壮的小臂，正专注地修理一把锄头脱落的木柄。
他动作熟练，敲敲打打间，木楔被稳稳地嵌入，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林晓雪瞅准陆北辰一个人在知青点后院整理农具的时机，抱着一摞书，“恰好”路过。
“北辰哥，真巧，你在这儿忙呢？” 她笑容温婉地打招呼，“我正想去前面找李会计核对工分，路过这儿，听见有动静就来看看。”
陆北辰头也没抬，继续手里的活，“嗯”了一声。
林晓雪也不在意他的冷淡，自顾自地走近几步，状似无意地闲聊起来：“北辰哥，我昨天看到念卿姐和知青点的周伟民同志一起从公社回来，两人有说有笑的，看着还挺投缘。”
她停顿了一下，仔细观察着陆北辰的反应，见他依旧没什么表情，才继续用那种带着羡慕的语气说：
“周伟民同志这人确实不错，北京来的知青，有文化，懂技术，为人又热情正派，在咱们知青点，好多女同志都对他印象很好呢，都说他稳重踏实，是个靠得住的人。”
她说到这里，话锋微妙一转，带着几分担忧：“念卿姐性子单纯活泼，跟谁都能聊到一块去，这本来是好事。就是……这村里不比城里，有些长舌妇就爱捕风捉影，乱嚼舌根子。”
她观察着陆北辰的反应，“我是担心，念卿姐这样不太注意，万一传出点什么风言风语，对她名声不好，对北辰哥你……脸上也不好看不是？”
她这番话说得可谓是滴水不漏，看似关心，实则句句都在暗示苏念卿行为不够检点，与别的男同志过于亲近，容易惹人闲话。
就在林晓雪以为自己的话多少会激起陆北辰内心芥蒂时，陆北辰打磨镰刀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她自有分寸。”
说完，他便不再看林晓雪，重新低下头，专注地修理手中的锄头。
林晓雪被他这句话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脸上那温婉的笑容几乎挂不住。
她攥紧了怀里的书，指甲掐进了书皮里。
他这是什么意思？
是无条件信任苏念卿？
还是根本不在乎苏念卿是否与别的男人亲近？
她勉强维持着语调，干巴巴地说道：“也……也是。念卿姐做事，向来是……是有主意的。看来是我多虑了。”
“那……北辰哥你忙，我不打扰了。”
看着林晓雪悻悻离开的背影，陆北辰眼神微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念卿很快也从相熟的妇女那里听说了林晓雪去找陆北辰“上眼药”的事。
她正在自家的自留地里给刚冒出嫩芽的蔬菜浇水。
隔壁地块的李婶，是个藏不住话的热心肠，她凑过来，一边帮着拔草，一边压低声音：“念卿丫头啊，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听了可别往心里去。”
苏念卿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汗，笑道：“李婶，啥事啊这么神秘？”
“就刚才，我去知青点后头找我家那跑丢的母鸡，你猜我看见啥了？”
李婶挤眉弄眼，“我看见那个林晓雪，抱着几本书，去找你家陆北辰说话去了！”
苏念卿脸上笑容不变，手下浇水的动作却慢了下来：“哦？说什么了？”
“隔得远，听不太清。”
李婶努力回忆着，“就隐隐约约听见什么‘有说有笑’、‘投缘’……还有什么‘注意影响’、‘怕人嚼舌根’之类的话。”
“哎哟，那话说的，听着像是为你着想，可我老婆子活了这么大岁数，还能听不出那味儿？分明就是在给你们家陆北辰上眼药呢！”
李婶撇撇嘴，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这个林晓雪，看着文文静静的，心思可真不简单！”
苏念卿静静地听着，手下无意识地揪着一棵杂草。
她可以想象林晓雪当时是怎样一副“我为你着想”的白莲花姿态。
“那……北辰他说什么了？” 她轻声问，心里有些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