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返校流程极为繁琐，先签署自愿返校承诺书，提前准备好健康码，一人一码入校，在大礼堂进行抗体或核酸检测，回宿舍等待结果出来后才可解禁。
实验室的门锁发出生涩的“咔哒”声。推开门，尘封数月的气息扑面而来。百叶窗缝隙漏进的光柱里，悬浮的尘埃疯狂起舞。周悫掏出湿巾反复擦拭桌面，黑灰在布料上晕开，直到第三遍才敢将书包轻轻放下。
梁松哲的“一对一谈心”如约而至。“假期结束了。”这句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们还沉浸在假期中的懈怠，“我希望你们明白，疫情不是停止科研的理由。”
“师姐，梁老师把转博申请单发给我了。”周悫攥着手机冲进实验室，径直走到徐令贤身旁。
“这么直接？连象征性问问都省了？”徐令贤挑眉笑道，“看来老板对你读博的事十拿九稳啊。”
“我说我填好之后发给他。”周悫在手机上划动着，屏幕上的申请表随着他的动作时隐时现。
徐令贤突然笑出声来，眼角泛起细纹：“看来你们这是情投意合啊！”她又看向坐在窗边发呆的方杰杰，“那你呢？”
方杰杰踢开脚边的可乐瓶：“那我估计要和他离婚了吧。”
周悫猛地抬头，手机差点从掌心滑落：“你拒绝了？”
“没有，我说我再考虑一下，但他说让我明天二十四点之前给他答复。”
周悫走到他面前：“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呀，你真要让我一个人读博啊。”他的声音突然蔫下去，“那我可就孤零零一个，连个吐槽的伴儿都没有了。”
“之前不还约好了说我们两个都不转博吗？”方杰杰的反问轻飘飘落进空气里。
“那还是多久之前的事了。”话一出口，周悫自己也有些心惊。是啊，什么时候起，自己竟如此理所当然地接过橄榄枝？反倒是方杰杰眼底的挣扎与惶惑，才是面对人生重大抉择时，应该有的模样吧。
徐令贤转过身来，双手抱臂：“说说呗，你为什么不想读博了？”她的语气突然认真起来。
“我……我觉得读博没意思，也毕不了业，读博出来又能去干嘛呢？我们实验室这些博士也没看到有啥前景。而且我……我也不是很喜欢做科研。”
“啧。”徐令贤的眉毛拧成一团，“怎么读博在你眼里就这么一文不值似的。”
周悫插话道：“不做科研也有很多出路啊！人才引进进事业单位，或者考公务员，博士学历在体制内很吃香的。”他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再说了，去企业的话，博士的薪资待遇也很可观。”这番话既像是在说服方杰杰，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仿佛只要列举足够多的可能性，就能证明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听听，这才是心里有数的。”徐令贤轻笑一声，“其实梁老师这样说，是他看得起你。你要知道他可不是对每个人都会发出转博邀请的。”
“那我要是拒绝了，他会不会……很失望？”
“说实话”，徐令贤突然想起了言蔚，“毕竟他认准了你会读博的，从前你也没明确表达过不读博的意愿，临到头你却来这么一出……”她没说完，只是耸了耸肩。
“那我岂不是必须读了。”
“如果你真的不想读，让他失望总好过让自己后悔。”徐令贤的声音柔和下来，“其实读博这事吧，就像老板说的，还是得看个人意愿，就和搞科研一样，不能强求。”
方杰杰望向窗外。暮色中，几个本科生正抱着篮球往宿舍走，笑声隐约传来。他突然想起大三那年，自己也是这样无忧无虑地穿梭在校园里。那时的他以为科研就是穿着白大褂做酷炫的实验，以为读博是水到渠成的事。
可现在，抗拒的念头像滴入清水的墨汁，在他心里慢慢晕开。他想起父亲在电话里说“博士头衔光宗耀祖”，想起母亲每次回家都要炫耀“我儿子在名校读研”。可没人知道，他每次走进实验室时胃部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就像揣着一块浸透水的海绵。也许徐令贤是对的。与其在未来五年里每天都假装热爱，不如现在就承认。那些熬夜画完的数据曲线，从来没能像在王者峡谷厮杀时那样，让他心跳加速。
周悫盯着方杰杰紧绷的下颌线，轻轻叹了口气，他对他心底的声音已经了然：“如果你不准备读了，你准备用什么理由拒绝他？”
“我就实话实话啊，我不想搞科研了。”
“你傻啊，这样说会让他觉得你破罐子破摔。”周悫一把扣住方杰杰的肩膀，“别忘了，你还要在他手下熬一年才能毕业呢。”
方杰杰被这突然的压迫感惊得一僵，目光慌乱地躲闪着：“那我怎么说？”
“就说家里经济压力大，不能支持你再读博了，父母都想让你硕士毕业就工作吧。”周悫顿了顿，像在思考，“这个理由他应该没法反驳。”
徐令贤听了笑道：“哟，没看出来啊，你还挺有一套的，那本《说话的艺术》被你偷看去了吧。”
方杰杰望着眼前两人，突然觉得一阵荒谬。他原以为拒绝是件坦荡的事，此刻却要像个拙劣的演员，把真心藏进别人写好的剧本里。他预想过梁松哲拍桌怒斥，或是苦口婆心的规劝，甚至做好了被冷嘲热讽的准备，但最后只听到了梁松哲一句平静的“你想清楚就行，我知道了。”
走出办公室时，方杰杰踩在摇晃的阳光里，突然想起昨夜辗转反侧时设想的无数种对峙场景。那些在黑暗中反复演练的辩驳，那些紧张到头痛的焦虑，此刻都成了荒诞的闹剧。原来在他心里，他根本无足轻重到连挽留都嫌多余，就像是垃圾桶里随手丢弃的一页废纸，轻飘飘的，掀不起半点波澜。
“方杰杰不转了，你也不转了，就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死磕到底啊！”周悫用筷子狠狠戳着餐盘里的鸡米花，肉块在餐盘上发出闷闷的撞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