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本优子那带着冰碴子的声音,如同一条毒蛇,瞬间缠绕上丁陌的脖颈。大堂里暖黄的灯光,奢华的地毯,此刻都化作了无边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他能感觉到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但脸上却迅速堆起了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尴尬和惶恐的笑容。
“松本小姐?”丁陌转过身,微微鞠躬,语气里带着一丝被上级撞见私事的窘迫,“真是巧遇。钢笔……唉,前台说没找到,想必是掉在别处了,给您添麻烦了。”他刻意将姿态放低,将话题紧紧锁定在“寻找私人物品”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上。
松本优子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仿佛要剥开那层谦卑的伪装,直视他灵魂深处。她的视线又扫过他空着的双手,以及略显匆忙(被他解释为因遗失物品而沮丧)的神色。
“竹下君似乎很看重这支笔。”松本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是家父遗物,让松本小姐见笑了。”丁陌苦笑一下,揉了揉依旧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脸上适时地流露出因身体不适和寻物未果带来的双重疲惫,“本想找到后尽快回去处理课长交代的文件,没想到……唉,我这就回去,不打扰松本小姐公务了。”
他再次躬身,然后不等松本优子再开口,便保持着那副略显颓丧的样子,转身加快脚步,几乎是逃离般走出了礼查饭店的旋转门。直到踏入外面相对自由的空气,感受到晚秋微凉的风吹在脸上,他才感觉那扼住喉咙的无形之手稍微松开了一些。
但他知道,松本优子的怀疑,绝不会因为这番表演而完全打消。那个女人如同最耐心的猎手,任何一丝蛛丝马迹,都会被她牢牢记住。今晚的冒险,虽然达到了主要目的,却也无疑是在刀尖上又走了一遭,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危险的擦痕。
回到那间孤寂的公寓,反锁上门,丁陌才允许自己显露出真正的虚弱。与汉斯·穆勒公文包的短暂接触,以及随后面对松本优子时高度集中的精神防御,几乎榨干了他本就因上次远距离潜入而受损的心力。他瘫倒在沙发上,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鼻腔里似乎又有温热的液体蠢蠢欲动。
不能休息,至少现在不能。他强撑着坐起身,灌下几口冰冷的浓茶,苦涩的滋味刺激着味蕾,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汉斯·穆勒的“精神印记”比上一次清晰了数倍,如同一个在迷雾中突然变得明亮的灯塔。他知道,这是进行深度潜入的最佳时机,也是唯一时机。一旦拖到明天,对方的心理防线经过白天的小插曲(咖啡溅到、公文包被碰落)后可能会重新加固,或者,松本优子可能已经布下了某种他尚未察觉的陷阱。
今夜,必须再入那“异国之梦”。
夜色渐深,城市的喧嚣渐渐沉寂下去。丁陌拉紧所有窗帘,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光线和声响。他盘膝坐在床上,调整着呼吸,试图将身体和精神的状态都调整到最佳——尽管这个“最佳”状态,也如同布满裂纹的瓷器,随时可能彻底崩碎。
脑海中,清晰地回放着触碰公文包那一瞬间的感觉——皮革冰冷的质感,文件纸张的摩擦,以及属于汉斯·穆勒的那股混合着严谨、傲慢、以及一丝深层焦虑的独特“气息”。他集中全部精神,如同一个最精密的导航仪,牢牢锁定这个刚刚强化过的“坐标”。
意识,再次脱离躯壳的束缚,沉入那片光怪陆离、无边无际的梦境之海。
这一次,不再是漫无目的的漂泊和艰难的搜寻。那“坐标”如同磁石般指引着方向。然而,进入的过程,却比潜入武藤或松本优子的梦境要艰难数倍。并非对方的精神防御有多么坚固,而是那种思维模式的“异质性”,构筑出的梦境世界,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冰冷而压抑的“质感”。
仿佛穿过一层粘稠的、充满陌生符号和逻辑回路的屏障,丁陌的“意识”终于突破了边界,降临到汉斯·穆勒的梦境之中。
眼前的景象,并非东方风格的庭院或迷宫,也不是充满攻击性的训练场。这是一个巨大、阴暗、仿佛没有尽头的档案馆。高耸的书架直抵模糊的穹顶,上面堆满了厚重的、皮革封面的卷宗和文件箱。空气里弥漫着灰尘、旧纸张和一股淡淡的霉味,偶尔夹杂着雪茄烟丝的气息。光线昏暗,只有几盏老旧的绿色台灯,在巨大的橡木书桌上投下惨淡的光晕。
汉斯·穆勒就坐在其中一张书桌后,穿着西装马甲,眉头紧锁,正对着一份摊开的地图低声咒骂着什么,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桌面。他的梦境里没有复杂的数据流,只有堆积如山的待处理文件、模糊的会议争吵回声,以及对远东战局僵持不前的深深忧虑。
丁陌小心翼翼地隐匿着自己的存在,如同一个透明的幽灵,在这个压抑的档案馆迷宫中穿行。他不敢靠得太近,只是远远地观察,捕捉着那些文件上的片段信息,以及汉斯·穆勒潜意识中流动的思绪。
“……日本的效率……太慢了……”
“……元首的耐心不是无限的……”
“……橡胶……石油……他们承诺的在哪里……”
“……东线需要更多资源……这里的投入是否值得……”
这些碎片,与他之前获取的信息相互印证,指向德方对日本战争效能的不满和资源分配的焦虑。
然而,更关键的发现,隐藏在一份被汉斯·穆勒反复翻阅、封面标注着“绝密 - 战略评估”的厚重文件夹里。丁陌集中全部精神,如同最精密的相机,将那些快速掠过的德文关键词和图表结构强行记忆下来。评估报告用冰冷的语调分析了日本在太平洋战场的巨大消耗和资源困境,并提出了“调整对日支援优先级,以应对东线更迫切需求”的建议。另一份附件则显示,某些运往远东的特种物资已被标记为“暂缓发运”。
最让丁陌心神震撼的,是他在汉斯·穆勒一个极其隐蔽的思绪角落里,捕捉到的一段仿佛来自更高层指示的回声:
“……维持表面合作……但必须为可能的‘关系变化’做好准备……”
关系变化!
这几个字,如同一声惊雷,在丁陌的意识中炸响!
这不再是简单的“裂痕”或“悲观”,这几乎是直白地预示了德日联盟可能瓦解的未来!德方高层,至少有一部分人,已经在思考联盟破裂后的战略安排了!
这份情报的价值,已经无法用任何金钱或物质来衡量。它是一把足以撬动整个战争天平的钥匙!
强烈的激动和获取关键信息的兴奋,如同浪潮般冲击着丁陌的意识。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或许是情绪波动过于剧烈,他隐匿的身形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涟漪。
正在埋头研究地图的“梦境汉斯”动作猛地一顿!他并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但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骤然袭来——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阴暗的角落里死死地盯着他!这种感觉让他脊背发凉,头皮发麻,一种被侵犯、被窥视的愤怒和不安瞬间涌上心头。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在梦境中也显得格外警惕的蓝色眼睛,带着惊疑和怒火,锐利地扫视着昏暗档案馆的每一个角落,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低吼道:“wer ist da?!”(谁在那里?!)
丁陌心中警铃大作!立刻将所有的情绪波动强行压下,意识如同融入阴影的水滴,迅速淡化、隐匿,与周围书架投下的黑暗融为一体。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普通的德国秘书,潜意识对窥探的直觉竟然如此敏锐!
汉斯·穆勒站起身,在书桌周围烦躁地踱步,仔细感知着梦境中的每一丝异样。那种被偷窥的感觉依然若有若无地萦绕着他,让他无法安心。他低声咒骂着,怀疑是自己压力太大产生了幻觉,但又无法完全驱散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不适感。
丁陌知道,必须立刻撤离!再停留下去,汉斯·穆勒潜意识的警觉可能会彻底惊醒他,或者引发梦境不可预知的变化。
他不再贪求更多,集中最后的精神力量,如同退潮般,迅速沿着来路撤回。退出这个充满异质感和压抑感的“档案馆梦境”,比进入时更加艰难,仿佛在逆着粘稠的沥青游泳。精神上的撕扯感让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几乎要被撕裂。
“噗——”
意识回归躯壳的瞬间,丁陌猛地从床上栽倒在地,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眼前彻底被黑暗笼罩,耳边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和心脏如同要炸裂般的狂跳。这一次的反噬,远比上一次更加猛烈,他甚至能感觉到某种东西,仿佛在他的大脑深处碎裂了。
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条离水的鱼,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和灼痛,全身的肌肉都不受控制地痉挛。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衫,寒冷刺骨。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毁灭性的剧痛和眩晕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仿佛灵魂被掏空般的虚弱。
他挣扎着,用颤抖的手撑起身体,靠在床沿。地板上那摊暗红色的血迹,触目惊心。
代价……太大了。
但他颤抖着伸出手,摸过床头的纸笔,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力,将记忆中那些关键的德文词汇、图表结构和那句石破天惊的“关系变化”,歪歪扭扭地记录下来。
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看着纸上那些杂乱却蕴含惊天秘密的符号,丁陌苍白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丝近乎虚无的、却又带着无比满足的笑容。
异国之梦,险死还生。汉斯·穆勒那敏锐的、对窥视的直觉反应,反而印证了这份情报触及到了对方内心最深层的担忧。
这份用半条命换来的、足以改变历史进程的战略情报,终于被他牢牢握在了手中。
接下来,就是如何让这枚“无声惊雷”,在它该炸响的地方,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而他自己,必须在这轰鸣响起之前,想办法从这即将到来的、更加狂暴的风暴中……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