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透过窗帘缝隙，将房间内浑浊的空气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光带。丁陌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不知过了多久，才从那种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和虚脱中勉强挣扎出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灼痛，喉咙里残留着铁锈般的血腥气。他扶着床沿，艰难地坐起身，视线依旧有些模糊，耳边嗡嗡作响。
地板上那摊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血迹，刺目地提醒着他昨夜付出的惨重代价。他扯过一块破布，蘸着冷水，一点点擦拭干净，动作缓慢而吃力，仿佛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头痛并未完全消退，如同有人用钝器持续敲打着他的颅骨内侧，但比起昨夜意识几乎崩碎的毁灭感，这已经是能够忍受的程度。
他挪到书桌前，颤抖着手拿起那几张写满了德文关键词和破碎句子的纸。字迹歪斜，有些地方甚至被滴落的汗水和不知是鼻血还是口中溢出的血渍晕染开，显得狼狈不堪。但上面记录的内容，却拥有着千钧重量。
“关系变化”、“调整支援优先级”、“东线压力”、“表面合作”……还有那份被标记为“暂缓发运”的物资清单片段。
这些碎片，在他脑海中拼凑出一幅清晰的、令人震撼的图景：看似坚固的德日同盟内部，早已出现了难以弥合的裂痕，德方对日本的表现极度失望，甚至已经开始为联盟可能破裂的未来做准备了。
这不是战术层面的情报，这是足以影响整个世界大战战略走向的惊天秘密！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几张染血的纸抚平，叠好，塞进贴身的衣袋里。这东西，比他保险柜里的金条和美金加起来还要贵重千万倍。它不能直接交给军统，军统内部派系复杂，谁能保证这份情报不会在传递过程中泄露，或者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用来做交易？更重要的是，他无法向军统解释这份情报的确切来源，这必然会引来更深的怀疑和调查。
唯一的、也是最正确的传递对象，只有红党。
他需要立刻行动。身体的虚弱和精神的重创不允许他再拖延，必须在松本优子可能采取下一步行动之前，在军统因为迟迟得不到“德意密谈”详情而再次施加压力之前，将这枚重磅炸弹送出去。
他强撑着站起身，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灰色旧棉袍，戴上毡帽，将帽檐压得很低。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尽管布满血丝，却依旧燃烧着冷静而坚定的火焰。
他需要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将这份情报加密，并通过那条他与陈雪之间最紧急、最隐秘的渠道传递出去。不能是死信箱，那份保险系数不够。他需要一次短暂的、面对面的交接，哪怕风险极高。
他选择了靠近闸北区的一个小型、混乱的菜市场。这里人流量大，声音嘈杂，气味混杂，各种小贩、苦力、家庭主妇穿梭其间，是隐藏行踪的绝佳场所。更重要的是，这里有一条红党控制的、极其隐蔽的应急交通线。
他如同一个真正为生计奔波的小市民，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脚步略显虚浮，但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他在一个卖针头线脑的老太太摊前停下，假装挑选，手指却极其隐秘地在摊位的木板边缘，用特定的节奏敲击了几下。老太太浑浊的眼睛似乎抬了抬，又似乎没有，只是继续吆喝着生意。
丁陌买了两根最便宜的针，付了钱，转身融入人流。他没有回头，只是按照预设的路线，在菜市场里不紧不慢地绕了两圈，最后在一个卖活鱼的水产摊后面的狭窄巷道口停了下来。这里腥臭扑鼻，地面湿滑，几乎没有人会注意。
片刻之后，一个穿着打补丁蓝布衣服、头上包着旧头巾、挎着菜篮子的身影，低着头快步走了进来，正是陈雪。
她看到丁陌苍白憔悴的脸色和几乎站立不稳、需要倚靠着墙壁才能支撑的样子，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震惊和担忧。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迅速靠近，将菜篮子放在脚边，假装整理里面的蔬菜。
“东西。”丁陌的声音沙哑干涩，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他飞快地从怀里掏出那个叠得小小的、染着血渍的纸包，塞进陈雪菜篮子底部，被几棵青菜掩盖住。
陈雪的手指触碰到那略带潮湿和异样触感的纸包，心头猛地一沉。她立刻明白了，这份情报的分量，以及丁陌为了获取它，付出了何等可怕的代价。
“你……”她忍不住低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立刻交给‘渔夫’，”丁陌打断她，语气急促而虚弱，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最高优先级。告诉他……德日联盟……内部已裂，德方……可能转向。”他无法说太多，每一个字都在消耗他仅存的力气。
陈雪重重地点了点头，将菜篮子紧紧搂在怀里，仿佛抱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你放心。”她只说了这三个字，但眼神里的坚定足以说明一切。
“快走。”丁陌催促道，他自己也必须立刻离开。
陈雪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担忧，有敬佩，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她迅速转身，低着头，快步消失在巷道另一头嘈杂的人群中。
丁陌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又喘息了片刻，才勉强直起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踉跄着离开了菜市场。完成交接的瞬间，那强撑着的意志似乎松懈了一些，更深的疲惫和虚弱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现在只想回到公寓，倒在床上，哪怕就此长眠不醒。
然而，他知道，他还不能休息。军统那边，还需要一个“交代”。
回到公寓，他几乎是爬着坐到书桌前的。他铺开信纸，忍着剧烈的头痛和眩晕，开始给苏念卿撰写报告。这一次，他不需要伪造太多细节，只需要给出一个与之前“德意密谈”框架相符、但缺乏核心证据、并且暗示调查受阻的结论。
他写道：经多方打探，确认确有德意方面人员秘密抵沪，但其行程戒备森严，核心会谈内容无从得知。仅从外围信息判断，会谈主旨仍围绕“加强盟友间技术合作与战略协调”展开，暂无迹象表明有突破性变化。此前之消息源因内部原因已无法继续提供信息，后续获取此类高等级情报难度极大，需更多时间和资源打通新渠道。此次调查，人员打点及风险成本高昂，申请额外经费补贴。
他将自己的“一无所获”归咎于“内部原因”（指向坂本副官的失势）和日方的严密防守，并再次强调高昂的“业务开支”，为自己争取经费，也为后续可能无法提供更多细节埋下伏笔。
写完这封半真半假、充满推诿和索贿意味的信，他将其加密封好，准备通过常规渠道发出。做完这一切，他感觉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空了，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瘫倒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在冰冷和口渴中缓缓苏醒。窗外已是黄昏，房间里一片昏暗。他挣扎着爬到床边，喝光了床头柜上杯子里剩余的冷水，才感觉稍微好受一点。
他知道，自己这次伤及了根本，短时间内恐怕难以恢复。但那份战略级情报已经送出去了，这就值得。
几天后，通过死信箱，他收到了陈雪传来的、来自“渔夫”的反馈。没有多余的字句，只有简短的八个字，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情报已悉，功在千秋。”**
看着这八个字，丁陌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近乎解脱的笑容。功在千秋……他不在乎什么功劳，他在乎的是，自己这番搏命，没有白费。这颗种子已经播下，迟早会在历史的土壤中，生长出改变战局的参天大树。
而与此同时，军统那边也传来了消息。苏念卿对他那份“缺乏实质内容”的报告似乎并未过多苛责，反而按照他的申请，拨付了一笔不小的“后续活动经费”，并嘱咐他“保重身体，静待时机”。显然，他之前“被内部倾轧所害”的委屈人设，以及此次调查“受阻”的合理解释，再次发挥了作用，甚至可能让军统觉得有所亏欠，反而更加倚重他这条“来之不易”的内线。
战略级情报，如同一块投入水中的巨石，在看不见的层面激起了巨大的涟漪。丁陌身处涟漪中心，身体残破，精神重创，却凭借一己之力，巧妙地平衡着各方，将危险化为了机遇。
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痕迹，知道自己还不能倒下。松本优子的阴影依旧笼罩，盘尼西林的渠道需要尽快打通，军统的胃口只会越来越大……
路，还很长。但“深渊”的脚步，不会因为伤痛而停止。他闭上眼，开始缓慢地运转那残存的精神力量，尝试着修复那布满裂痕的意识和身体，为下一场不可避免的较量，积蓄着微弱却坚韧的力量。夜色，再次降临，将他和这座危机四伏的城市，一同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