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替罪羔羊
全城戒严的阴影，如同厚重的铅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生活在上海的人心头，更如同无形的绞索，一寸寸收紧在丁陌的脖颈上。领事馆内的空气几乎凝固，每一次电话铃声、每一次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都让他的心脏不由自主地紧缩。
松本优子的调查，如同梳虱子一般，细致而残酷。她首先锁定了所有近期进出过军官俱乐部，或者与后勤维修部门有过接触的人员。丁陌作为凭借南造云子关系参加过欢迎晚宴、并且日常工作与部分外联后勤事务有所交集的中层职员，自然也在重点排查名单之上。
他被进了临时设立的询问室。房间不大，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光线昏暗。松本优子坐在他对面，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戒严街道上偶尔闪过的探照灯光芒，将她冷峻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竹下君，她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根据记录，你前天晚上，出席了军官俱乐部的欢迎晚宴。
是的，松本少佐。丁陌微微垂首，态度恭敬，承蒙南造云子小姐抬爱，得以见识场面。
晚宴期间，你似乎与山本博士的助手，小野寺君，有过接触？松本优子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切入关键点。
丁陌心中凛然，知道这事无法否认，俱乐部内耳目众多。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回忆神色，然后点了点头：是的，当时小野寺君似乎有些拘谨，我便上前与他闲聊了几句，关于舞会和音乐，希望能帮助他放松一下。后来看到一位落单的女士，便冒昧邀请她跳了一支舞，也鼓励小野寺君去邀请那位女士，年轻人嘛，总是需要一些勇气。他将整个过程描述成一次普通的、甚至带有善意的社交行为。
哦？只是闲聊和鼓励跳舞？松本优子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锐利，据我所知，你还地帮他拿了一会儿那个……黑色的公文包？
重点来了！丁陌的心脏猛地一跳，但脸上却露出些许被误解的尴尬和委屈：松本少佐明鉴，当时小野寺君要去跳舞，拿着公文包确实不方便。我只是顺手帮他放在旁边的椅子上照看一下，整个过程不过一支舞的时间，很多人都可以作证。我甚至没有打开或者触碰那个公文包，仅仅是放在那里而已。这……应该不算什么异常吧？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姿态放得很低，将行为定性为举手之劳，并且强调了时间的短暂和公共场合的众目睽睽。
松本优子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想从他眼中找出一丝一毫的心虚或闪烁。但丁陌的眼神坦然而困惑，仿佛不明白为什么这件小事会被如此严肃地问询。
那么，关于昨天上午，军官俱乐部西侧翼的维修工事件，你又如何解释？松本优子话锋陡然一转，语气更加冰冷，有人冒充后勤维修人员，潜入了山本博士的房间！而根据后勤部门的记录，近期唯一与他们部门有过非正常接触、并且对俱乐部内部结构有所了解的文职人员，似乎……与竹下君你的一些活动范围，有所重叠。
她的话没有直接指认，但诱导和施压的意味极其明显。
丁陌的背后瞬间渗出冷汗。他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他脸上露出极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什么？冒充维修工？潜入山本博士房间？这……这太可怕了！他适时地表现出一个普通职员听到这种骇人听闻事件时应有的反应，随即转为困惑和一丝被牵连的愤怒，松本少佐，我确实因为工作关系与后勤部门有正常接触，但也仅限于公务往来。我对俱乐部内部结构的了解，也仅限于那次晚宴走过的公共区域。您该不会是怀疑我吧？我哪有那个胆子，又哪有那个本事？
他矢口否认，语气激动而委屈，将一个被无端怀疑的职员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询问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松本优子的问题刁钻而细致，反复围绕着他与后勤的关系、晚宴上的细节、以及对俱乐部安保的看法等方面进行轰炸。丁陌始终坚守着竹下贤二的人设，回答得小心翼翼，时而恭顺，时而委屈，将一切可能引起怀疑的行为都赋予合乎逻辑的、无害的解释。
他没有露出任何明显的破绽。松本优子虽然直觉强烈，但在缺乏直接证据的情况下，也无法仅凭推测和关联就对他采取强制措施。
最终，她只能暂时让丁陌离开，但那双如同毒蛇般冰冷的眼睛，明确地告诉他——她并没有解除对他的怀疑，调查远未结束。
丁陌知道，仅仅被动防御是不够的。松本优子的执着远超想象，在全城戒严的高压环境下，她迟早会找到突破口。他必须主动出击，制造一个替罪羔羊，将松本优子和调查机构的注意力引向错误的方向。这个替罪羊必须足够真实，能够承受住严苛的调查，甚至……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想到了军统。利用军统的行动队来实施灭口，既能除掉潜在的隐患，又能将嫌疑引向重庆方面，一箭双雕。这虽然危险，但比指望红党采取极端行动更符合逻辑，也更能控制局面。
他的目标，锁定在了一个名叫浜田次郎的低级后勤军官身上。此人确实曾在军官俱乐部担任过后勤协调副官，对内部结构和流程熟悉，而且根据丁陌之前通过中村了解到的零星信息，浜田此人有些贪财，手脚不算干净，与黑市有些不清不楚的联系，是个潜在的、可以被利用的瑕疵品。
丁陌开始行动。他首先通过中村那条线，在领事馆底层职员和后勤人员常去的小酒馆里，悄无声息地散播一个经过修饰的：据说，浜田最近手头阔绰了不少，似乎在黑市上接了什么，而且有一次酒后失言，提到过能搞到俱乐部里的东西……
流言如同病毒，在特定的小圈子里悄然蔓延。
接着，他需要让军统相信浜田是一个必须清除的威胁。在与苏念卿的紧急接头中，丁陌传递了一份经过精心编排的情报：
据内线消息，日军内部一名叫浜田次郎的后勤军官，因贪财已被红党收买，涉嫌泄露军官俱乐部内部信息。此人近期异常活跃，可能掌握更多敏感情报，且对我在日营内部的安全构成直接威胁。建议立即采取断然措施，清除此隐患，并可借此将近期俱乐部泄密事件的调查视线引向红党。此次行动所需额外经费及善后成本，请一并审批。
他将浜田包装成一个被红党收买、并且可能危及他自身安全的叛徒，请求军统进行清理门户。同时，他再次熟练地将行动所需的开支包装成必要的业务成本。
苏念卿接到情报后，虽然对直接要求清除内部人员感到有些意外，但考虑到俱乐部泄密事件的严重性，以及身份的重要性，她认为这个请求是合理的。清除一个已被收买的叛徒，并转移日方调查视线，确实符合军统的利益。她迅速将情况和经费申请上报。
军统上海站行动队很快接到了指令。对于他们来说，清除一个日军底层军官，并非难事。
两天后的夜晚，浜田次郎在从一家低级酒馆回家的路上，被几名伪装成黑帮的军统行动队员。过程很快，几乎没有引起什么骚动。浜田的尸体被扔进了苏州河，现场被布置成黑帮抢劫杀人的模样。
在这个敏感时期，一个刚刚卷入流言的后勤军官突然横死，立刻引起了特高课的高度关注。
松本优子几乎是在接到报告的第一时间，就亲自赶到了现场。当她看到浜田的尸体，联想到之前听到的关于他手头阔绰能搞到俱乐部东西的流言，一个的推论迅速在她脑中形成：浜田利用职务之便，被红党收买，窃取或协助窃取了俱乐部的情报，事后因为失去了利用价值或者可能暴露而遭到红党灭口！
动机（贪财）、条件（熟悉内部）、结果（被灭口）！一切都吻合！而且，人死了，线索似乎也断了，这完全符合红党地下组织行事隐秘、心狠手辣的风格！
虽然松本优子内心深处对丁陌的那一丝疑虑仍未完全消散，但眼前这个的、已经结案的，无疑极大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和调查资源。她立刻将调查重点转向追查浜田的社会关系，试图挖出他背后的红党联络人。
领事馆内，针对丁陌等内部嫌疑人的高压调查，明显缓和了下来。武藤课长似乎也对能这么快找到一个的泄密渠道和结果感到满意，至少对上峰有了交代。
丁陌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楼下街道上依旧森严但似乎不再针对内部的警戒，轻轻松了口气。浜田成了那个被推出去的替罪羔羊，用他的死，换取了丁陌的安全，也暂时迷惑了敌人。
然而，他清楚，自己手上间接沾染了鲜血。虽然浜田并非无辜，但既然踏上中国的土地就要有死的准备。这种为了自保而利用军统铲除异己的做法，也让他内心感到一丝沉重和寒意。这就是潜伏在敌人心脏的代价，每一步都踏在道德的灰色地带，甚至深渊边缘。
他揉了揉依旧刺痛的太阳穴，将那一丝不适强行压下。现在不是瞎想的时候。松本优子并未完全放弃，危机只是暂时缓解。他必须利用这来之不易的喘息时间，尽快恢复状态，并筹划下一步的行动。那半本密码本传递出去后，必然会引起连锁反应，他需要为可能到来的新任务和更严峻的挑战，做好准备。
替罪羔羊的计划成功了，但他知道，自己依旧行走在刀尖之上，脚下的薄冰，不知何时会再次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