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在夜色里泛着暗沉的光,像一匹摊开的黑绸子。河面上飘着淡淡的雾气,从两岸民居漏出的零星灯火,在水面上晕开一团团模糊的黄晕。
陈世雄站在河埠头的阴影里,嘴里叼着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灭。他身后站着两个穿黑衣的汉子,都是跟他多年的兄弟,一个叫阿旺,一个叫老七,水性好,胆子大。
“船呢?”陈世雄低声问。
阿旺指了指河面:“在那儿,芦苇荡里藏着,老刘在船上。”
陈世雄抬眼望去,离岸约莫二十丈的水面上,一片茂密的芦苇丛在夜风中轻轻晃动,隐约能看见个乌篷船的影子。
“人什么时候到?”
“说是一刻钟后。”老七看了看怀表,“雄爷,这次送的是什么人?这么要紧。”
陈世雄没回答,只是深深吸了口烟。他也不知道这次送的是什么人,竹下先生只说是“一个朋友”,被特高课盯上了,要连夜送出去。竹下先生交代得简单:把人接上船,沿苏州河进黄浦江,在吴淞口外换海船,剩下的事就不用管了。
至于这个“朋友”是谁,为什么被特高课盯上,竹下先生没说,陈世雄也没问。这些年跟着竹下先生做事,他学会了一个道理:不该问的别问,该你知道的,自然会告诉你。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很轻,但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陈世雄掐灭烟头,朝声音来的方向看去。两个人影从巷口转出来,一前一后,走得很快。前面那个穿着深色长衫,戴着礼帽,帽檐压得很低;后面那个身材高大,也戴着帽子,看不清脸。
两人到了河埠头,前面那人抬起头——是竹下先生。
“船准备好了?”丁陌问。
“好了,在芦苇荡里。”陈世雄指了指河面。
丁陌点点头,侧身让出后面那人。那人走上前,摘掉帽子,露出一张三十来岁的脸,方下巴,浓眉毛,眼神很锐利。他朝陈世雄点了点头,没说话。
陈世雄心里咯噔一下。这张脸他见过——不,不是见过真人,是在通缉令上见过。上个月宪兵队在闸北贴过告示,悬赏抓一个军统特务,照片上就是这张脸,悬赏金额高得吓人。
难怪竹下先生这么小心。陈世雄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翻江倒海。送抗日分子出城,这可是杀头的罪。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
“上船吧。”他低声说。
阿旺和老七先跳上停在岸边的一条小船,划向芦苇荡。几分钟后,乌篷船从芦苇丛里摇出来,靠到埠头边。
丁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塞给那个抗日分子:“里面有干粮、水、一点钱。船老大是老刘,可靠。出了吴淞口,会有人接应你。”
那人接过布袋,握了握丁陌的手:“谢了。”
“一路小心。”丁陌说。
那人跳上船,船老大老刘麻利地撑篙,乌篷船悄无声息地滑进河道,很快消失在夜色和雾气里。
陈世雄看着船走远,才长长舒了口气,后背已经湿了一片。
“今晚的事,”丁陌转过身,看着他,“就当没发生过。你,阿旺,老七,还有船老大老刘,都把嘴闭紧。万一有人问起,就说是在运一批私货,毕竟人也是货物,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明白。”陈世雄连连点头,“竹下先生放心,弟兄们都懂规矩。”
丁陌又交代了几句,才匆匆离开。他走得很急,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子深处。
陈世雄站在原地,望着黑沉沉的河面,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这些年他帮着竹下先生运过不少货,有药品,有零件,有各种紧俏物资。但送人,还是送军统特务,这是第一次。
他知道竹下先生背景复杂,跟日本人、跟中国人都有来往,做的生意也游走在黑白之间。但他一直以为,竹下先生顶多是个投机倒把的商人,利用两边的关系赚钱。可现在……
陈世雄不敢往下想。他摇摇头,转身对阿旺和老七说:“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谁要是说出去,别怪我陈世雄不讲情面。”
两人肃然点头:“雄爷放心。”
夜色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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