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秋,黑龙江大兴安岭呼中自然保护区迎来了一支科研团队。领头的是林学专家李文博,五十多岁,戴一副厚眼镜,镜腿缠着胶布。队员有年轻研究员陈默,山里长大的汉子,沉默如石;还有两个学生,刘芳和王磊,刚从东北林大毕业,眼里闪着对未知的好奇。
他们进山第七天,在原始林深处发现了一株偃松。
那树不高,不过三米,树干扭曲如老人脊背,树皮皲裂成龟甲纹。奇的是它的枝条——七根主枝向七个方向延伸,每根枝条末端又分出七丛松针,天然长成北斗七星形状,精确得令人脊背发凉。
“至少一千年了。”李文博用颤抖的手指抚摸树干,“可偃松寿命通常只有三百年。”
陈默蹲下身,扒开树下厚厚的松针层。腐殖土里嵌着些东西——他挖出来,是七块拳头大小的石头,表面光滑如镜,排列成北斗形状。石头上刻着模糊的符号,像满文又像蒙古文,陈默认得其中几个:那是古老的萨满符号,意为“门”。
“当地鄂伦春老人说过,”陈默声音低沉,“山里有‘引月松’,能吸月华为食。看见的人,要么得山神赐福,要么...”
“要么什么?”刘芳追问。
陈默没回答,只是将石头放回原处。
那天夜里晴朗无云。月光如银浆泼洒林间,那株偃松竟真的活了——七根主枝微微颤动,松针泛起金属光泽,仿佛每一针都成了吸管,贪婪吮吸月光。更诡异的是,树下地面浮现出完整的星图,不是北斗,而是整个北天星空,星辰位置精确对应2005年秋夜。
王磊兴奋地架起仪器:“光谱分析显示异常反射,可能是某种矿物...”
话音未落,松树周围温度骤降。陈默呼出的气凝成白雾,他看见星图中最亮的一颗星——北极星的位置,浮现出一张模糊的人脸,张嘴似要说话。
“关掉仪器!”陈默喝道。
已经晚了。刘芳突然尖叫,她的小腿陷进了星图中,不是陷入泥土,而是像沉入水银,皮肤上浮现出细密的星点图案。李文博冲过去拉她,自己的手也触到星图边缘,瞬间整条手臂失去知觉,仿佛被无数冰针刺入骨髓。
陈默想起老猎人的话,从背包里抓出一把盐——山里人驱邪的老法子,撒向星图。盐粒落在光影上,发出煎肉般的滋滋声,星图闪烁了一下,刘芳得以挣脱。她的小腿上,星点图案已渗入皮肤,像纹身,又像某种生长中的东西。
那一夜无人入睡。帐篷外,偃松吸食月光的声音清晰可闻——是一种极细微的吮吸声,仿佛婴儿吮奶,却让听者头皮发麻。陈默守夜时,看见松树下出现七道人形阴影,轮廓模糊,像在跪拜,又像被树根囚禁。
天亮后,星图消失,但恐怖并未结束。刘芳腿上的星点开始蔓延,每到正午就发烫,烫得她惨叫。李文博的右臂僵硬如木,五指弯曲成爪,指甲缝里渗出松脂般的黄色液体,带着松香和腐肉混合的气味。
“必须砍了那树。”李文博咬牙道。
“砍不得!”陈默罕见地激动,“鄂伦春传说,引月松是山神的眼睛。砍了,整座山的魂就瞎了,咱们谁也出不去。”
“那你说怎么办?等死?”
争论被王磊的发现打断。他在树下又挖出东西——七具骸骨,围树成圈,每具骸骨头颅都朝向树干,手骨交叠胸前,姿态虔诚。骨头发黑,像是被什么吸干了骨髓。最老的一具穿着清代服饰,最新的一具,腕上有块上海牌手表,表盘停在1973年10月15日,晚上11点47分。
“都是之前发现这树的人。”陈默声音干涩,“他们成了树的...祭品?还是守卫?”
李文博脸色惨白,他终于明白那些石头上“门”的意思——不是入口,是出口,但通向哪里?
第二个夜晚降临前,团队决定撤离。但指南针疯了似的乱转,GpS显示他们一直在以偃松为圆心绕圈。更可怕的是,刘芳开始说胡话,用一种谁也听不懂的语言,音调古老诡异,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微光,像两颗遥远的星。
陈默做了决定。他让其他人往北走,自己留下。
“你要干什么?”李文博问。
“我爷爷是萨满,”陈默第一次说起家世,“他说过,山神的债,得用山神的法子还。这树不是在吸月,是在吸‘命’——那些月光里有死去的人的记忆、时间。它饿了千年,咱们闯进了它的餐桌。”
陈默从怀里掏出一把骨刀,刀柄刻着与石头上相同的符号。“我得关上门。”
那夜没有月光,云层厚重。但偃松自己发出了光——一种惨白的、冰冷的光,从每根松针尖端渗出。树下星图再次浮现,这次更清晰,甚至能看到星云旋转。七道人影从树干中走出,穿不同时代的衣服,有清代长袍,有民国短褂,有七十年代中山装。他们不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向天空,又指向陈默。
陈默割破手掌,将血滴在七块石头上。血渗入石面,那些符号活了似的蠕动起来。他唱起鄂伦春古老的祭歌,歌词大意是:“山收走山给的,月带走月送的,人留下人欠的。”
风起了,松涛如海啸。偃松的枝条疯狂扭动,像垂死挣扎的巨蟒。星图中浮现更多面孔,成百上千,都是被树吞噬的魂灵。他们张嘴,无声呐喊,声音却直接钻进活人脑子里——是千年的孤独,是无尽的饥渴,是对月亮病态的迷恋。
陈默的七窍开始渗血,但他没停。最后一刻,他看向北方——队友应该已经出了林子。然后他踏进星图正中央,北极星的位置。
光炸开了,不是白光,是七种颜色的光,像扭曲的极光。松树发出一声类似人类叹息的声音,枝条垂落,松针簌簌脱落如泪。星图收缩,凝聚成一点,消失在陈默站立的地方。
天亮时,偃松恢复了普通模样。只是树下多了七块石头,排列依旧,但符号消失了,石头表面光滑如镜,映着蓝天。
李文博三人最终走出了林子。刘芳腿上的星点渐渐淡去,李文博的手臂也恢复了知觉。他们报告说迷路遇险,陈默为救队友失踪。搜救队找了半个月,只找到陈默的背包,里面有一本笔记,最后一页写着一行字:
“月是山神的眼睛,树是时间的墓碑。有人成了祭品,有人成了守墓人。我在树下,看着千年月光流过,忽然明白——恐惧不是来自未知,而是来自知晓:我们都是星图上的点,迟早会被某棵饥饿的树吸食。”
那株偃松如今还在呼中保护区,被栅栏围起,标牌上写“珍稀古树,请勿靠近”。护林员说,每逢晴夜,树周围常有雾气,雾中似有人影走动。还有人说,月圆之夜靠近,能听见极低的歌声,用的是鄂伦春古语,唱着一首关于月亮、松树和永恒饥饿的歌。
而陈默的家人每年收到一封没有邮戳的信,信纸上只有松针的清香,和一行渐渐淡去的字:
“我还守着门。月还很饿。但人,可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