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彻底隔绝了外界的疯狂与嘶鸣,只余下无边黑暗与四人压抑的呼吸声。泥土与陈年书卷霉变的气息混合,冰冷潮湿,渗入肌骨。煤油灯被重新点亮,豆大的火苗成为这方寸之间唯一的光源与热源,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黑暗,将人影拉长投在凹凸不平的土墙上,摇曳晃动,如同不安的鬼魅。
短暂的安全并未带来放松,反而让极致的疲惫与伤痛更加汹涌地反噬。周砚秋靠在土墙上,脸色在灯光下愈发苍白如纸,重新包扎过的右肩依旧有血丝隐隐渗出,左臂的麻痹感让他几乎无法动弹,只能闭目极力忍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杂音,显然内腑也受了震荡。
林老爷被安置在一堆散落的、蒙尘的旧书册上,依旧昏沉不醒,偶尔抽搐,仿佛永远困在了噩梦深处。
苏锦娘快速清点着带来的少量物资:一小袋干硬的饼,一个瘪下去的水囊,还有那点宝贵的伤药。她的眉头紧紧锁起,这些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婉清抱膝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与虚脱。地窖的阴寒之气无孔不入,让她微微发抖。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再次划过空荡荡的发髻,那熟悉的微凉与温润触感永诀般地缺席,心口的空洞感冰冷而尖锐。
苏锦娘将水囊递过来,声音带着刻意放柔的疲惫:“婉清,喝口水。”
婉清接过,小口抿了一下,清凉却寡淡的水滑过干渴灼痛的喉咙,稍稍缓解了不适。她将水囊递还,低声道:“苏姨,你也喝。”
苏锦娘摇摇头,将水囊小心收好:“我没事。这点水得紧着用。”她目光扫过周砚秋和林老爷,忧色更重。“老周伤得不轻,失血过多,需要药品和休息。林先生这样子…也不知道是吓散了魂,还是…”她没再说下去。
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现实的窘迫如同冰冷的镣铐,牢牢锁住了这地窖中刚刚升起的一丝微弱的希望。
“外面…真的彻底乱了吗?”婉清的声音轻得像耳语,仿佛害怕惊动什么。
苏锦娘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后怕:“比我见过的任何战乱都…邪门。不是人在打,是…是这世道本身疯了。房子会吃人,影子会杀人,路走着走着就断了…巡捕、军队,都没用,自身难保。陈世昌那条老狗,倒是趁机派他的人到处抢地盘、抓人,比鬼还狠!”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而且,我总觉得…陈世昌好像知道些什么。他手下那些人,尤其是‘暗牙’,在这种鬼环境下,好像…受到的影响比普通人小很多。行动更有目的性,也更难缠。”
这话让婉清和周砚秋的心都沉了下去。如果陈世昌真的掌握了在这种规则混乱下保持秩序甚至利用混乱的方法,那他们的处境将更加危险。
“必须想办法联系外界,或者…离开沪市。”周砚秋闭着眼,声音虚弱却清晰,“困在这里,迟早…”
“电台全废了,所有频道都是鬼叫一样的杂音。”苏锦娘摇头,“码头那边更乱,听说江水都不对劲了,有船试着离港,没开出去多远就…就没了踪影。陆路更是想都别想,城外什么样子,根本不敢想。”
离开,似乎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绝望如同地窖里的寒气,一点点沁透每个人的骨髓。
婉清将脸埋入膝盖,试图隔绝这令人窒息的感觉。然而,在这绝对的寂静与封闭中,她那失去玉簪屏障、变得异常敏锐的感知,却愈发活跃起来。
地窖厚重的泥土 walls 似乎并不能完全阻隔那弥漫于整个城市、乃至整个规则基底的混乱波动。那些破碎的恐惧、疯狂、恶意的情绪碎片,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不断地冲刷着她的意识,虽然比在外面时微弱了许多,却依旧清晰可辨。
而那几个特殊的“点”,也并未消失。
陈世昌那冰冷贪婪的窥探,如同不断扩散的墨渍,覆盖范围越来越广,其核心的焦躁感似乎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发沉稳阴冷的掌控感?仿佛他正在逐渐适应这片混乱,并开始从中汲取力量,编织他的罗网。
苏锦娘那担忧焦虑的移动已经停止,此刻就在身边,传递出的是一种沉重的疲惫与深切的忧虑,为了他们,也为了这看不到希望的局势。
最让婉清心神不宁的,依旧是那个来自遥远南洋的感应。
沈逸尘。
那份决绝的思念未曾改变,但那“主动的牵引”感,却在进入地窖后,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和清晰起来!
仿佛他正在遥远的大洋彼岸,竭尽全力地、不顾一切地试图向她传递着什么!那不再是模糊的情绪波动,而更像是一种…持续不断的、蕴含着特定信息的呼唤!
婉清猛地抬起头,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怎么了?”苏锦娘立刻察觉到她的异常。
“我…”婉清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蹙紧眉头,努力集中精神,试图捕捉那跨越重洋的微弱心绪,“我好像…感觉到…逸尘他…他在叫我…很急…”
周砚秋也睁开了眼,看向她。
苏锦娘愣了一下,眼中闪过怜惜,只当她是思念过甚产生了幻觉,柔声安慰道:“婉清,别多想。沈先生在南洋,那么远,现在这世道…他肯定也担心你,但…”
“不!”婉清打断她,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肯定,“不是幻觉!苏姨,周先生,你们信我!那支簪子…它没了,但我好像…好像还能感觉到一点…逸尘的方向…他很着急,非常着急…好像在告诉我什么…”
她语无伦次,无法准确描述那玄之又玄的感觉。
周砚秋和苏锦娘对视一眼,神色复杂。他们相信婉清不会无故妄言,尤其是经历了玉簪的神异之后。但这种跨越万里海洋的心灵感应,实在超出了他们理解的范畴。
“就算…就算沈先生真的在尝试什么,”苏锦娘斟酌着词语,“我们现在自身难保,也根本无法回应他啊。”
婉清眼神黯淡下去,是啊,他们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窖,如同瓮中之鳖,又能做什么呢?那强烈的呼唤,反而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折磨,提醒着她与爱人之间那无法逾越的距离与绝境。
然而,那呼唤并未停止,反而如同执着的海浪,一波波冲击着她的心扉。
她闭上眼,不再试图向外人解释,而是将全部心神沉入那微妙的感应之中。
渐渐地,在那强烈的、充满决绝思念的基调之下,她似乎捕捉到了一些更加细微的、断断续续的“杂音”。
那不再是纯粹的情绪,而更像是一种…被强行压缩、扭曲了的意念碎片。
极其模糊,难以分辨,却蕴含着巨大的急切与…警告?
其中一个碎片,似乎与…水有关?冰冷的、无边无际的、暗流汹涌的水…
另一个碎片,夹杂着…金属的摩擦声?尖锐的、急促的…
还有一个…像是…数字?或者某种…坐标?模糊不清,一闪而逝…
这些碎片杂乱无章,无法拼凑出任何有意义的信息,却让婉清的心跳骤然加速,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她!
逸尘那边…是不是也出事了?他是不是遇到了极大的危险?他如此急切地试图传递信息,是在预警吗?
她想回应,想告诉他她还活着,想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想让他快逃…
可她张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呼喊都堵在喉咙里,化作无声的煎熬。
地窖微光如豆,映照着她苍白而焦急的脸庞。
心渊深处,与遥远南洋的那一丝微弱连接,此刻却沉重得如同锁链,链接着两份同样深陷危局的、绝望的思念。
她被困于地下,他可能困于海上。
而这混乱的世界,仿佛一张巨大的、正在收拢的网,要将所有挣扎的生灵一网打尽。
那强烈的呼唤与破碎的意念碎片,究竟是绝望中的幻听,还是冥冥中一丝未被彻底斩断的生机预兆?
无人能答。
唯有地窖的阴冷,持续渗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