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卡车在雨幕中如同醉汉般蹒跚,引擎嘶哑的咆哮盖不过车厢内压抑的喘息与沈逸尘微弱的呻吟。雨水从货厢篷布的破洞渗入,冰冷地打在每个人身上,混合着血腥与污泥的气息,勾勒出一幅绝望的流亡图景。
婉清紧紧抱着沈逸尘,感受着他胸膛下那如同被摔碎的瓷器般紊乱微弱的心跳,地钥与星种的力量源源不断却收效甚微地输入他体内,试图稳住那不断逸散的生机。他强行凝聚气墙阻挡汽车的代价远超预估,新生的神魂与肉身本就脆弱,此刻更是雪上加霜。
“必须找个地方给逸尘少爷治伤!”陈栓子抹去脸上的雨水和血水,声音沙哑焦灼,“再这样下去,他撑不住!”
可去哪里?医院是陈世昌眼线遍布之地,回洪门据点更是自投罗网。这偌大的沪市,竟无他们立锥之地。
“去……南市……贫民窟……”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从婉清怀中响起。沈逸尘不知何时恢复了一丝意识,嘴唇翕动,“找……‘无心医馆’……柳三针……他欠沈家……一个人情……”
无心医馆?柳三针?婉清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但此刻任何一根稻草都必须抓住。
陈栓子却脸色微变:“柳三针?那个传言中只认钱、不认人,脾气古怪见死不救的‘鬼医’?他会帮忙?”
“去……试试……”沈逸尘说完这几个字,似乎耗尽了力气,再次陷入昏迷。
没有更好的选择。陈栓子一咬牙,爬到驾驶室后窗,用枪抵着那个被婉清以玉簪之力短暂迷惑的司机,低吼道:“去南市,老城厢!”
司机一个激灵,眼神依旧茫然,却下意识地猛打方向盘。卡车在雨夜的街道上划出一道狼狈的弧线,朝着与租界繁华截然相反的、如同城市疮疤般的南市贫民窟驶去。
越靠近南市,景象越发破败。狭窄的巷道污水横流,低矮的棚户连绵起伏,空气中弥漫着垃圾腐烂和劣质煤烟混合的刺鼻气味。卡车最终在一个堆满废弃轮胎和烂木板的死胡同尽头停下。
“医馆……就在里面……”司机指着胡同深处一扇几乎被油污和苔藓覆盖、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旧木门,哆哆嗦嗦地说道。
陈栓子打晕了司机,众人搀扶着沈逸尘,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扇门。门上没有任何招牌,只有门楣上插着三根锈迹斑斑、长短不一的铁针,在风雨中微微晃动,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陈栓子上前叩门,力道不敢太大,生怕把这摇摇欲坠的门板拍碎。
良久,里面传来一个懒洋洋、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谁啊?大半夜的,报丧呢?”
“求医。”陈栓子沉声道。
“不看诊,滚蛋。”里面的声音毫不客气。
“是沈家后人,沈逸尘。”婉清上前一步,提高声音。
门内沉默了片刻,随后是窸窸窣窣的动静。木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枯瘦、蜡黄、眼袋浮肿的脸。那人约莫五十上下,头发乱如草窝,穿着一件油光锃亮的破旧长衫,身上散发着一股混合了草药和劣酒的怪味。他眯着一双浑浊却偶尔闪过精光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门外这群狼狈不堪的人,目光最后落在婉清怀中气息奄奄的沈逸尘脸上。
“沈逸尘?”他嗤笑一声,“沈家不是死绝了吗?怎么又冒出来一个?”话虽如此,他却并没有立刻关门。
“他伤得很重,需要立刻救治。”婉清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带着恳求,却也不失尊严,“他说,您欠沈家一个人情。”
柳三针盯着沈逸尘看了半晌,又瞥了一眼婉清发间那枚看似普通、却让他浑浊眼眸微微一缩的玉簪,咂了咂嘴:“进来吧。丑话说前头,老子这儿诊金贵,救不救得活,看他的造化,也看你们出不出得起价。”
门终于完全打开。众人连忙将沈逸尘抬了进去。
门内景象比外面更加不堪。狭小的空间里堆满了各种晒干的、或浸泡在瓦罐里的奇怪草药,以及一些形状诡异的骨骼和器皿。一张铺着脏兮兮白布的木板床就是全部家当。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头晕的复杂药味。
柳三针示意将沈逸尘放在床上,伸出枯瘦如同鸡爪的手指,搭在他的腕脉上。他的手指冰凉,动作却异常稳定。片刻后,他眉头紧锁,又翻开沈逸尘的眼皮看了看,脸色变得有些凝重。
“神魂重创,经脉寸断,还有一股……古怪的阴邪之力盘踞不去。”柳三针收回手,搓了搓手指,“能撑到现在,算他命大。不过……”
“不过什么?”婉清急切问道。
“治,可以。但需要几味特殊的药材,我这儿没有。”柳三针摊了摊手,“而且,价钱嘛……”
“需要什么药?多少钱?我们想办法!”陈栓子立刻道。
柳三针报出了几个婉清从未听过的药名,然后伸出一根手指:“诊金加药费,这个数。”
“一百大洋?”阿勇试探着问。
柳三针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一千?”陈栓子脸色难看。
柳三针依旧摇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而冰冷的光:“一根金条。先付钱,后抓药。”
一根金条!这在当时足以让一个普通家庭衣食无忧数年!这简直是趁火打劫!
陈栓子等人怒目而视,阿勇更是握紧了拳头。
婉清却伸手拦住了他们。她看着柳三针那看似贪婪、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平静了下来。她伸手,从贴身内袋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色泽暗沉、却隐隐散发灵光的矿石——正是离开归藏外围时,陈延宗赠与的那些“镇魂石”。
“此物,可抵诊金否?”婉清将布包递到柳三针面前。
柳三针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起初并未在意,但当他目光触及那矿石内部流转的、极其微弱的幽光时,浑浊的眼睛骤然亮了一下!他一把抓过布包,凑到眼前仔细端详,甚至伸出舌头舔了舔,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镇……镇魂石?!还是上了年份的阴脉核心所出!”他声音都变了调,紧紧攥住布包,仿佛怕婉清反悔,“够了!足够了!不仅诊金,连药费都绰绰有余!”
他态度瞬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几位稍坐,我这就去配药!放心,有这宝贝,就算阎王爷亲自来要人,我也得跟他掰扯掰扯!”
他珍而重之地将镇魂石收起,然后像换了个人似的,动作麻利地开始在那些瓶瓶罐罐和草药堆里翻找起来,嘴里还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
婉清心中稍定,看来这“鬼医”虽然贪财古怪,但确实识货,而且似乎真有几分本事。
等待配药的时间格外漫长。外面的雨声渐歇,只有柳三针捣药和偶尔嘟囔的声音。沈逸尘躺在床上,呼吸微弱,眉头紧锁,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婉清坐在床边,紧紧握着他冰凉的手,一刻不停地输送着温养的能量。
陈栓子等人则警惕地守在门边和窗口,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柳三针终于端着一碗黑乎乎、散发着刺鼻腥臭气味的药汁走了过来。“把他扶起来,灌下去。”
众人七手八脚将沈逸尘扶起。柳三针捏开他的嘴,不由分说地将那碗看着就令人作呕的药汁灌了进去。药汁下肚,沈逸尘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脸上涌起一股黑气,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咕噜声。
“按住他!药力化开,会有点难受。”柳三针面无表情地说道。
婉清和陈栓子死死按住沈逸尘。果然,不过片刻,沈逸尘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皮肤表面渗出带着腥臭味的黑色粘稠汗液,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柳三针又取出几根细如牛毛、闪烁着寒光的银针,手法快如闪电,分别刺入沈逸尘头顶、胸口、四肢的几处大穴。银针刺入,沈逸尘的颤抖渐渐平息,脸上的黑气也开始缓慢消退,呼吸似乎顺畅了一些。
“暂时吊住命了。”柳三针拔下银针,擦了擦手,“但他神魂和经脉的损伤非一日之功,需要静养,而且……那股阴邪之力只是被暂时压制,并未根除。要想彻底恢复,难。”
他看了一眼婉清:“你们惹上的麻烦不小。能把他伤成这样的,不是寻常角色。看在镇魂石的份上,提醒你们一句,这几天最好就待在我这儿,外面……不太平。”
不用他说,婉清也知道外面危机四伏。但霞飞路76号……
“柳大夫,您可知‘霞飞路76号’是什么地方?”婉清试探着问道。
柳三针正在收拾药碗的手微微一顿,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忌惮。他抬起头,看着婉清,语气变得有些古怪:“你们打听那里做什么?”
“有些私事。”婉清没有明说。
柳三针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咧嘴笑了笑,露出满口黄牙:“那地方啊……嘿嘿,可不是什么好去处。以前是个大人物的别馆,后来闹鬼,荒废了。不过最近嘛……好像又‘热闹’起来了。我劝你们,没事最好别往那儿凑,免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话里有话,却不肯再多说,收拾好东西,便自顾自地走到角落的破躺椅上,蜷缩起来,似乎准备睡觉了。
医馆内重新陷入寂静,只有沈逸尘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贫民窟特有的模糊声响。
暂时的安全,并未带来丝毫轻松。沈逸尘伤势沉重,前路迷雾重重,强敌环伺,而那个神秘的“霞飞路76号”,如同一个张着巨口的深渊,散发着不祥的诱惑。
婉清看着床上沉睡的沈逸尘,又摸了摸发间温润的玉簪。
微光虽在,长夜未明。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