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的窗帘依旧紧闭,将租界霓虹与远方炮火隔绝在外,只留下台灯一圈昏黄的光晕,笼罩着摊满文件、皮纸碎片和笔记的小圆桌。空气里雪茄与南洋香料的气味,混合着旧纸张的霉味,形成一种类似硝烟未燃前的紧绷感。
周砚秋手指点着那张苏锦娘凭记忆勾勒出的、太湖孤屿星图阵势草稿,又对照着几块古老皮纸上模糊的树形标记,眉头紧锁:“能量节点……地脉灵标……若这槐树新生真是某种呼应,那类似的节点,绝不可能仅太湖一处。卡洛斯选择上海建造别墅与祭坛,恐怕也不仅仅是因为远离故土或便于收藏。沪市此地,或许本就存在一个相对微弱、却真实可用的‘节点’。”
“沪市也有?”苏锦娘目光一凝。她想起林家在租界的老宅,想起那棵据说与祖宅槐树有些渊源、后来在战乱中被毁的庭院树木,难道……
“很可能。”周砚秋从文件中抽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推过来。照片拍摄的是一座西式小教堂的局部,墙体斑驳,但在墙角不起眼处,有一块镶嵌的青石,石上隐约可见天然形成的、与星图或云雷纹略似的浅淡纹路。“这是租界边缘,一座早已废弃的福音堂,建于开埠早期。这块石头,是我多年前偶然发现,当时只觉得纹路奇特,未曾深究。如今看来……”
他又指向另一份手抄的、字迹潦草的市政档案摘要:“还有这里,工部局早年的地下排水系统扩建记录,提到在挖掘某段管路时,遇到异常坚硬的‘铁芯木化石层’,工程被迫绕行。地点在公共租界北区,靠近苏州河。”
“铁芯木?化石?”阿勇嘶声问,他对这类名词敏感。
“可能是某种埋藏极深的古木残骸,经年累月,吸收了地脉特殊能量,质地变异。”周砚秋沉吟,“甚至……可能就是远古时期类似林家祖宅槐树那样的‘节点’残留。沪市百年骤兴,高楼迭起,马路纵横,许多古老的地脉痕迹被掩埋、被切割,但并未完全消失。在某些特定的建筑、路口、甚至下水道里,可能还残留着微弱的‘回响’。”
他抬起头,看向苏锦娘和阿勇:“我们要找的,就是这些‘回响’。它们可能很微弱,难以直接感知,但既然与‘源痕’同源,或许……你们身上带着的东西,能产生共鸣。”
苏锦娘立刻明白他所指,从贴身内袋取出那枚布满裂痕、灵韵尽失的青鳞引,以及那枚刻着“俟河之清”的陈旧槐树木牌。
周砚秋的目光首先落在青鳞引上,摇了摇头:“这东西能量已竭,与太湖核心的联系恐怕也随沈先生而断,难堪大用。”但当他的视线移到那块看似普通的木牌上时,眼神骤然变得专注。他示意苏锦娘将木牌放在桌上,自己则小心地拿起一块放大镜,仔细检视其木质纹理和那四个已略显模糊的刻字。
“这木质……非同一般。”他喃喃道,“并非寻常槐木,年轮隐现星芒之纹,虽已干枯,但内核似乎仍有一丝极其顽固的生机未绝……‘俟河之清’……”他反复念着这四个字,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仿佛在推演什么。
突然,他停下动作,抬眼看向苏锦娘:“苏小姐,这木牌,除了作为沈先生与林小姐的信物,可还有其他来历?林家先人,是否提及过它的特殊之处?”
苏锦娘努力回忆,缓缓道:“沈先生曾隐约提过,这木牌所用木料,取自祖宅那棵老槐树遭雷击后,残留的一截未被焚毁的‘心材’。林家视为祖荫象征,世代相传。至于‘俟河之清’四字,据说是晚清一位与林家交好的落魄文人,感怀时局所刻,寓意……等待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雷击残留的心材……等待……”周砚秋眼中光芒更盛,“雷属天火,至阳至刚,能击毁凡木,却未能彻底焚毁这截‘心材’,反而可能某种程度上‘淬炼’了它!‘俟河之清’,不仅是期盼太平,或许更暗合了某种‘等待时机’‘守护生机’的古老隐喻!这木牌,可能不仅仅是信物,它本身……就是一个微缩的、处于沉眠状态的‘灵标’!”
这个推断让房间里的空气都为之一振。
“您的意思是,这木牌能帮我们找到上海的节点?”阿勇急问。
“有可能,但需要‘唤醒’它。”周砚秋放下放大镜,神色凝重,“它现在如同沉睡,需要接触到同源的、相对活跃的地脉能量‘回响’,才有可能产生微弱共鸣,为我们指引方向。这个过程很被动,也很危险,就像举着微弱的火把在漆黑的迷宫里摸索,火光可能引来我们想要的东西,也可能引来黑暗中的捕食者。”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一幅沪市租界分区地图前,手指沿着苏州河、黄浦江的走向,以及几条主要马路的脉络缓缓移动:“我们分头行动。苏小姐,你带着木牌,去这几个我认为可能存在‘回响’的区域,尤其是废弃教堂和记录中那个‘铁芯木化石层’附近,缓慢行走,仔细感应。不要有任何明显举动,就像普通路人。”
他又看向阿勇:“阿勇兄弟,你的任务是警戒和保护。你的感官因经历生死,或许比常人更敏锐,尤其是对异常的能量波动或……恶意。你跟着苏小姐,保持距离,注意任何可疑的跟踪或窥视。白面人及其党羽,还有日伪特务,都可能在这些鱼龙混杂的区域出没。”
“周先生,你呢?”苏锦娘问。
“我去准备一些东西,并设法探查一下葛掌柜那条线断了之后,还有谁在活动。”周砚秋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另外,我们需要一个更安全、更固定的据点,以及……一些必要的‘工具’。”
计划既定,不容拖延。次日,伪装后的苏锦娘和阿勇便开始了如同大海捞针般的搜寻。
苏锦娘将槐树木牌贴身携带,外面罩着普通的布衫。她依言前租界边缘那片街区。废弃的福音堂被一道生锈的铁栅栏围着,院内杂草丛生,墙体爬满枯萎的藤蔓,在秋日的萧瑟中更显荒凉。她装作偶然路过的妇人,在教堂周围的街道上缓慢行走,注意力却全部集中在怀中木牌上。
起初,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有远处隐约的市声,和怀中木牌冰冷的触感。
就在她经过教堂侧面那条堆满垃圾的小巷口时,怀中的木牌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物理的移动,而是一种微弱的、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引的“悸动”!如同沉睡中的人,被远方的呼唤惊醒了一丝本能。
苏锦娘心脏一紧,脚步未停,却将更多心神沉入感应。那悸动极其短暂,随即消失,但方向似乎指向小巷深处,教堂那扇破损的彩色玻璃窗下。
她记下位置,没有贸然深入,继续向前走。直到走出两个街区,那悸动再未出现。
另一边,阿勇拄着拐杖,像一个失业的工人,在附近街道徘徊。他的目光扫过街角蹲着的擦鞋童、靠在墙上晒太阳的乞丐、匆匆走过的黄包车夫……战争让租界的人口构成更加复杂,也隐藏了更多眼睛。
他没有发现明显的跟踪,却感觉到一种模糊的、如同被浑浊水流包裹的不适感。仿佛这片区域,有许多隐藏的视线和窃窃私语,并非针对他们,却构成了一张无形的、充满不安的网。
下午,他们转到公共租界北区,靠近苏州河的那片区域。这里工厂、仓库、棚户区混杂,污水横流,气味难闻。按照周砚秋提供的模糊记录,他们在一片充斥着机油味和轰鸣声的工厂区外围转悠。
这里的“回响”更加难以捉摸。木牌时而有极其微弱的温热感,时而又恢复冰冷,毫无规律,仿佛地下的能量脉络被密集的工厂建筑和重型机械干扰、切割得支离破碎。
就在他们准备离开,穿过一条堆满工业废料的僻静小路时,阿勇猛地停住脚步,左手瞬间握紧了拐杖中段,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向小路尽头一个半塌的窝棚阴影处。
几乎同时,怀中的木牌传来一阵清晰而急促的震颤!不再是微弱的悸动,而是如同被近距离的磁石吸引般的震动!
苏锦娘和阿勇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
阴影里,有什么东西?是周砚秋所说的“回响”源头?还是……别的什么?
阿勇将苏锦娘挡在身后,缓缓举起拐杖,横在胸前。拐杖的木质表面,似乎也因某种同频的震动,发出极其细微的“嗡”声。
窝棚的阴影,在夕阳斜照下,缓缓蠕动了一下。
不是风吹动杂物。
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那堆肮脏的破木板和油毡后面……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