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在李书记手中被捏得微微作响。他脸上的红光褪去，眉头紧锁，半晌，才重重将信拍在桌上：“浩娃子，老王，你们都看看！这……这叫什么话！”
信是邻县“红星副食品加工厂”革委会写来的，语气客气却立场强硬，要求韩家村“发扬共产主义协作精神”，“无偿提供”全部技术资料和标准。
“这不就是明抢吗！”李书记气得踱步，“他们拿了咱们的法宝，转头大规模生产，还有咱们韩家村什么事？”
王会计忧心忡忡：“书记，浩娃子，这事儿棘手。红星厂是国营厂，级别高，这信又通过县商业局转来，带着官方意思。硬顶怕得罪人，可给了…”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办公室里一片沉默。刚刚获得的喜悦被这盆冷水浇得透心凉。
我深吸一口气，大脑飞速运转，后世的商业案例和这个时代的约束条件在脑中激烈碰撞，一个模糊的方案逐渐清晰。不能硬顶，也不能退让，必须找到一条既能保住核心、又能顺应时代、甚至能开创新局的路。
“李书记，王叔，”我沉声开口，打破了凝滞的气氛，“他们想要‘无偿’，我们偏要让他们‘有偿’，但这个‘有偿’，不能是简单的钱，得是能堵住所有人嘴，还能让咱们发展得更快、更好的东西。”
“哦？浩娃子，你有啥妙计？快说说！”李书记立刻停下脚步，目光灼灼。
“他们不是要技术吗？我们可以给，但不能全给。”我走到桌前，用手指点着信纸，“咱们的核心优势，除了手册和标准，最关键的是卤汁的核心配方！这是味道的灵魂，是咱们‘韩家村茶叶蛋’区别于其他任何茶叶蛋的根本！”
“你的意思是？”
“我们不给他们完整的、能让他们立刻独立生产的配方。”我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提供浓缩卤料底料包！就像…就像中药铺子里配好的药料包！”我打了个比方，让他们更容易理解， “他们红星厂，或者其他任何想生产‘韩家村风味’茶叶蛋的单位，可以来找我们购买这个核心底料包。他们拿到手后，只需要按照我们提供的简单指导，用这个料包，加上他们本地就能买到的鸡蛋、茶叶、盐糖酱油这些基础调料，就能还原出八九不离十的韩家村茶叶蛋！”
“妙啊！太妙了！”李书记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脸上又重新泛起了红光，“核心捏在咱们自己手里！他们离了咱们这独门的料包，就算有手册，也做不出那个正宗的味儿！这就卡住了他们的脖子！”
“对！”我趁热打铁，继续完善思路，“而且，我们不能收‘技术转让费’这种容易被人扣上‘资本主义’帽子的钱。我们只收‘卤料底料成本费’。这底料，是咱们韩家村集体社员上山采集、精心挑选、反复试验、辛苦调配、耗费柴火工时浓缩制作出来的，是实实在在的劳动产品和集体财产！我们收回成本，天经地义，走到哪里都说得通！这既保住了我们的成果，又促进了茶叶蛋的推广——因为他们想扩大生产、想推广，就得持续不断地来找我们买料包！这就形成了良性循环！”
“那…品牌呢？”王会计思维缜密，立刻抓住了关键点，“要是他们到处卖，说是他们的茶叶蛋，咱们不是白忙活了？”
“品牌！当然要抓，而且要抓得更牢！”我语气无比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所有使用我们韩家村核心卤料包生产出来的茶叶蛋，都可以，也必须在显眼位置，比如包装纸上、售卖摊点的小招牌上，明确标注：‘本品使用茶煮匠秘制卤料’！‘茶煮匠’，就是咱们韩家村茶叶蛋对外的统一品牌名！我们要让‘茶煮匠’这三个字，像‘上海’手表、‘凤凰’自行车一样，成为优质茶叶蛋的代名词，成为质量和信誉的保证！”
我越说思路越开阔，后世的加盟连锁体系在脑中清晰浮现，并迅速被剥离掉不符合时代的外衣，注入“社会主义协作”的灵魂：“更进一步，我们可以把除了韩家村本村加工点之外的所有使用我们卤料包的合作方，都视作…嗯，视作咱们‘茶煮匠’品牌的‘协作点’！韩家村作为总指导方，提供统一的门头设计（可以简单朴素，但必须有‘茶煮匠特许加工点’字样）、统一的加工方法指导、统一的质量验收标准、甚至建议统一的零售价格，维护市场秩序。我们只通过销售核心卤料包来获取持续、合理的收益，并通过标准和质量控制，来维护‘茶煮匠’的品牌声誉。这就像…就像咱们是部队的后勤补给站，他们是一线的作战部队，我们提供最关键的弹药（卤料包），他们负责按我们的战术要求（标准）去冲锋陷阵（销售）！”
“后勤补给站…协作点…”李书记反复咀嚼着这些新鲜又贴切的词汇，脸上的光彩越来越盛，猛地一拳捶在手掌上，“浩娃子！你这脑子！真是通了天了！这样一来，咱们非但没吃亏，反而把路子走宽了，把事业做大了！用他们的地方，他们的人，他们的鸡蛋，煮咱们的料，卖带着咱们金字招牌的蛋！这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大协作’！是先进的、更高级的协作方式！是互助共赢！”
“而且，”我想到更深一层，补充道，这也关乎未来更大的布局，“我们甚至可以鼓励各个‘协作点’，在保证使用‘茶煮匠’核心卤料和符合我们制定的基本质量标准的前提下，可以根据当地人的口味偏好，进行微小的调整，比如有的地方喜欢咸一点，有的地方爱带点辣。将来，做得好的协作点，甚至可以创建他们自己的地方子品牌，比如可能出现‘晋阳牌’、‘平遥牌’茶叶蛋。但只要它们还使用‘茶煮匠’卤料，就必须在包装上明确标注出来。这就像一个‘晋子牌’联盟，咱们‘茶煮匠’就是联盟的核心和技术源头，是总司令！这既体现了我们对地方积极性的尊重和调动，又能形成强大的品牌合力和规模效应，未来面对更大的市场，才有底气和竞争力！”
这个层层递进、环环相扣的宏大构想，让李书记和王会计都听得心潮澎湃，激动不已。刚刚还笼罩在头上的阴云，仿佛瞬间被这股新风吹散，取而代之的是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和开创一番新事业的豪情壮志。
“好！就这么干！干他娘的！”李书记激动得爆了句粗口，一锤定音，“浩娃子，你赶紧的，把你刚才说的这套‘卤料包+协作点+茶煮匠品牌’的方案，详详细细地写出来，形成正式的报告！要逻辑清楚，数据扎实！我看他红星厂还能放出什么屁来！”
我们三人正准备详细讨论，电话铃再次急促响起。李书记抓起听筒：“喂？哪里？哦！耿科长！您好您好！”
是省商业局的耿科长！我们立刻屏息凝神。
李书记听着电话，脸上逐渐露出笑容，连连点头：“是是是，感谢耿科长！感谢冯局长的关心！我们一定处理好！……对对，我们有一些新的合作想法，正准备向领导汇报……好好，我们等通知！”
放下电话，李书记兴奋地说：“浩娃子！省局一直在关注！耿科长说，冯局长知道了红星厂来信的事，指示要‘妥善处理，保护基层积极性’，计处长可能会亲自过问，让我们做好准备！咱们这新方案，正好能派上大用场！”
这通电话如同春风，彻底吹散了之前的焦虑。我们的方向得到了上级的隐形背书！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李书记、老王、杨师傅等人闭门磋商，将“茶煮匠”品牌运作和“卤料包+协作点”模式的每一个细节敲定。杨师傅带着技术小组加紧试验，将核心卤汁浓缩成便于运输和保存的固体料包，并精确测算成本。
忙碌中，我严格遵守着与林雪晴的约定。每天傍晚，无论多忙，我都会准时跑到公社，借用那部摇把子电话，拨通清华校园里那个熟悉的号码。
“雪晴，是我。”
“浩哥，今天顺利吗？”
“还好，方案基本定了。你呢？”
“老样子，看书，做题，想你。”
每天三分钟，话语简短，却足以抚慰疲惫，汲取力量。我简单跟她说了应对红星厂的思路，她在那头轻声笑着：“‘茶煮匠’？这名字起得好。浩哥，你总是能把最麻烦的事，变成最新的机会。记住，无论多难，我都在电话这头等你。”
她的信任和支持，是我在这个时空最坚实的后盾。
就在我们严阵以待，准备迎接与红星厂的正面交锋时，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在我脑中形成——主动出击！
“李书记，我们不能干等着红星厂反应，或者等省里协调。”我在大队部会议上提出，“之前那些来取经的公社，积极性很高。我们可以主动带着设备和方案下去，选择几个条件成熟的公社，帮他们把‘协作点’先建起来！让事实说话！到时候，咱们的模式遍地开花，看他红星厂还能不能端着架子！”
“好主意！”赵炳文第一个响应，“我的施工队正好能派上用场！咱们带着锅灶、模板过去，帮他们快速把标准作坊建起来！还能培训他们的销售人员！”
说干就干！我们迅速挑选了之前联系最紧密、条件最好的三个公社作为首批试点。由我带队，赵炳文的施工队和技术小组骨干韩东、春兰嫂子等人组成“韩家村茶叶蛋模式推广小组”，带着几口新打的铝锅、密封桶，以及首批试生产的“茶煮匠”秘制卤料包，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每到一地，我们都与公社、大队干部深入沟通，阐述“茶煮匠”品牌和“卤料包+互助建设”的理念。我们帮助选址，赵炳文带人快速砌起标准灶台；韩东、春兰负责培训当地选派的社员标准化操作流程；我则负责与公社签署 《“茶煮匠”核心卤料供应协议》 和 《茶叶蛋加工互助建设协议》 。除了卤料包需要按成本价签署购买协议，其他的技术指导、作坊建设、人员培训，全部属于无偿互助，旨在帮助兄弟公社建立“三位一体”（生产、加工、销售）的全产业链能力。
“韩浩同志！地区来的长途电话，指名一定要你亲自接听！”
我心里咯噔一下，与身旁的李书记交换了一个眼神。该来的，终于来了。
电话是冯局长亲自打来的，他的声音透过嘈杂的线路，依然能听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
“韩浩同志吗？是我，冯斌。”
“冯局长，您好！我是韩浩。”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你们的情况我基本上都掌握了。”开门见山，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协调会已经确定了，下周三，上午九点，在地区商业局小会议室。这件事，必须摆在台面上解决了。”
我心里稍稍一松，有协调会，说明上级还是重视并且愿意主持公道的。
但接下来的话，让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但是，韩浩同志，我必须提醒你，这次协调会的难度，可能远超我们之前的预料。红星厂那边，临时更换了主谈代表。来的不是一般的科室干部，是他们分管生产和技术的副厂长，罗永年。”
他特意加重了这个名字。
“这个人，我打听了一下，是个‘硬茬子’，‘狠角色’。”冯斌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怕被旁人听去，“他是技术工人出身，业务能力很强，但性格极其固执，认死理，而且…最厉害的是，他非常善于钻研政策文件，善于从字里行间找依据，给人扣帽子，上纲上线的手段很是老辣。”
我屏住呼吸，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听筒。
“他人还没到地区，风声就已经放出来了。”冯局长继续说道，语气凝重，“他公开指责你们搞的‘卤料包’和‘协作点’，是‘人为设置技术壁垒，阻碍社会主义协作精神的发扬’，是‘将集体智慧结晶视为私有财产，搞变相的技术垄断，带有明显的资本主义经营倾向’！甚至说，你们这是想‘把社会主义的大家业，变成一个小村子的自留地和摇钱树’！这几顶帽子，分量可不轻啊！”
我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罗永年果然名不虚传，他完全避开了具体的技术和商业逻辑，直接挥舞起“路线”和“主义”的大棒，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发动攻击。这在这个年代，是极其致命的手段。
“还有更麻烦的，”冯局长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无奈和担忧，“你们最近主动下乡，帮助其他公社建设‘协作点’的事情，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被他了解得一清二楚。罗永年抓住这一点，已经在向地区商业局的领导‘强烈反映’，说你们这是‘无组织无纪律，绕过上级主管部门搞私下串联’，‘企图利用既成事实来绑架上级的决策’，是‘严重的地方主义和本位主义表现’！他明确表示，将在协调会上，首先就这个问题向你们发难，要求上级立即制止你们这种‘错误的有害的’行为，并追究相关责任！”
我倒吸一口凉气，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我们之前的主动出击，这本是一步为了打破僵局、争取主动的妙棋，在罗永年精准而狠毒的攻击下，竟然成了我们“目无组织”、“搞小动作”的罪证！这一手“釜底抽薪”，直接威胁到了我们行为的合法性基础！
“韩浩啊，”冯局长最后语重心长，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提醒，“冯局长和我，当然是希望你们这种有利于集体经济发展的新事物、新模式能够成功，能够推广的。但是，罗永年同志提出的这些问题，站在他的立场，用现行的政策条文去套，也…也确实能自圆其说，有一定的迷惑性。下周三的协调会，你们面临的，将不仅仅是一场商业模式的辩论，更是一场政策和路线层面的交锋！你们不仅要解释清楚你们模式的优越性和可行性，更重要的是，必须从思想高度、从政策依据上，彻底驳倒他扣过来的这些大帽子！否则，一切都是空谈。这场仗，非常艰难，你们…必须做好最充分的准备，尤其是思想上的准备！”
放下电话，晚风吹在身上，竟带来一丝寒意。
李书记和赵炳文等人围了上来，关切地问：“浩娃子，省里怎么说？会议时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