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活着。”
三个字,嘶哑,轻微,却像一道穿透厚重乌云的闪电,劈开了通讯符石那头漫长煎熬的沉默。
紧接着,是叶知秋明显松了一口气、却又强行压制的急促呼吸声:“陆文渊!你们怎么样?塔顶情况?陈景瑞呢?武胜呢?”
阿King的电子音几乎同时切入,带着高速扫描般的质感:“生命信号检测……两个微弱,一个……消失。能量读数……塔顶存在高能聚合体,性质未知,波动趋于平缓……刚才是你们引发的能量释放?”
沈琬的声音依旧保持着指挥官的镇定,但语速明显加快:“陆文渊,报告状态和战场影响。刚刚的能量波动干扰了敌方,各节点压力骤减,但残余敌人仍在,需确认是否可持续。”
一连串的问题,承载着关切、焦虑与亟待确认的战局信息,透过那枚布满裂痕的符石涌来。
陆文渊背靠着冰冷的石柱,喘了几口气,才对着符石,尽量清晰地回答:“武胜重伤,但能撑住。陈景瑞……”他停顿了一瞬,声音低沉下去,“牺牲了。”
符石那头,骤然一静。只有隐约的风声和远处零星的战斗杂音。
几秒后,叶知秋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冷,却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知道了。继续说塔顶。”
陆文渊快速将情况概述了一遍:“‘源初之眼’崩毁,季元辰……被新生的能量漩涡吞噬。漩涡目前相对稳定,我刚尝试引导它释放了一次中和性能量,应该就是你们感受到的干扰。”他略去了“归墟”中的凶险和引导过程的细节,那不是现在需要详述的。“塔顶核心空间损毁严重,但暂时没有崩塌风险。我和武胜需要时间恢复,无法立刻支援。”
“能量漩涡?吞噬季元辰?”沈琬的声音带着震惊与警惕,“危险性评估?”
“未知。”陆文渊坦然道,“但至少目前,它没有表现出攻击性,似乎趋向于某种……内部的平衡与整合。刚才的释放,更像是一种本能的‘呼吸’或对压力的调整。”他补充了一句关键的判断,“我认为,它与季元辰那条‘绝对秩序’的路,已经不同。”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显然外面的三人在消化这个惊人的信息。
阿King的声音率先响起,带着分析后的结论:“逻辑吻合。能量谱显示释放波形具备‘混沌调和’特征,与季元辰此前‘有序冰冷’或‘诡物怨毒’的频谱差异显着。初步判断,该聚合体对依赖特定结构的外部能量存在天然干扰倾向。建议:维持观察,避免刺激,可尝试建立低强度信息交互,引导其成为不稳定因素。”
“阿King说得对。”叶知秋接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理智,“当务之急是彻底肃清节点残余敌人,稳定防线。塔顶既然暂时无虞,你们抓紧时间恢复。那个漩涡……稍后再说。”
沈琬立刻做出决策:“同意。陆文渊,武胜,你们原地休整,尽可能恢复战力,保持通讯畅通。叶顾问,阿King,配合各节点守军,乘敌方受到干扰、阵脚大乱之机,发起反击,务求歼灭或驱散残余之敌,巩固节点控制权!”
“明白!”叶知秋和阿King同时应道。
通讯暂时转向外部战场的具体指挥协调,符石中传来快速而简短的指令交换、位置报告和战术确认。
陆文渊松了口气,至少暂时,外部的同伴们稳住了阵脚,并且抓住了战机。他将符石小心放在身边,看向武胜。
武胜已经勉强靠坐着,正在撕下破烂的衣袖,试图包扎身上几处较深的伤口,动作笨拙却带着一股狠劲。他的脸色依旧惨白,但眼神已经重新燃起斗志。
“妈的,听见没?外面要反击了!”武胜啐了一口血沫,咧嘴想笑,却扯痛了脸上的伤口,嘶了一声,“咱们倒好,在这当起观众了……”
“能当观众,说明最危险的阶段过去了。”陆文渊轻声说,目光扫过陈景瑞的方向,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沉痛,“先把命保住,恢复点力气。战斗……还没完全结束。”
他挣扎着坐直身体,开始尝试运转体内那近乎枯竭的力量。一丝微弱的暖流从丹田升起,缓慢地游走于破损的经脉之间,所过之处带来针扎般的刺痛,却也带来一丝丝生机。他引导着这丝力量,优先修复着内脏的损伤和稳住心脉。
同时,他分出一缕心神,始终关注着那个混沌漩涡。
漩涡依旧在不远处缓缓旋转,释放出那次“涟漪”后,它似乎消耗了一些能量,体积又略微缩小了一点,光芒也更加内敛。那种奇异的、包容混沌的“场”依然存在,笼罩着这片废墟般的空间。
陆文渊能感觉到,自己与漩涡之间那丝微弱的联系并未断绝。它像一根极细的、无形的丝线,轻轻搭在漩涡那庞大的、不断演化的意识(如果那能称之为意识)边缘。通过这根“丝线”,他能隐约感知到漩涡内部能量的流动趋向,那种缓慢的、自发的梳理与整合过程。
它似乎在“消化”吞噬进去的一切,将其打散、研磨、尝试重组。这个过程充满了不确定性,但整体趋向,似乎确实在朝着某种更加“稳态”、更加“内聚”的方向发展,而非向外扩张或爆发。
这印证了他之前的判断。这个新生的存在,走的不是季元辰那种强行规定秩序、排斥异己的道路,而更像是一种……在混沌中自发涌现秩序,在冲突中寻求共存的路径。
虽然前路未知,但至少眼下,它暂时不是敌人。
时间在寂静与远处隐约传来的能量嗡鸣、战斗余音中流逝。
陆文渊和武胜都闭目凝神,竭尽全力恢复着。武胜主要依靠武者强悍的体魄和意志力硬抗,陆文渊则靠着微薄的力量运转和昆仑感悟带来的些许恢复加成。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半小时,也许更短。
通讯符石再次传来沈琬的声音,这次带着明显的疲态,却也有一丝如释重负:“各节点汇报,反击作战基本结束。‘提刑司’残余杀手大部分被歼灭,少数溃散潜入城市,已安排追踪搜捕。‘营造司’傀兽群失去统一指挥和能量支持后,已基本被摧毁或失去行动能力。五大节点控制权已稳固,反制网络运行正常。”
成功了!
陆文渊和武胜同时睁开眼睛,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振奋。
“干得漂亮!”武胜忍不住低吼一声,牵动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叶知秋的声音接着响起,清冷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显然刚才的战斗消耗也极大:“节点阵法已重新稳固,并开始接引地脉龙气,对塔顶区域形成能量封锁与监测。阿King正在全面扫描塔身结构,评估损伤和潜在风险。”
阿King的电子音带着大量数据流过的背景音:“塔身主体结构稳固,受损主要集中在顶部核心区及部分外部装饰。能量残留检测……高能聚合体(指混沌漩涡)仍存,活性平稳。未发现其他大规模生命或异常能量信号。建议:派遣小组进入塔顶核心区,进行最终确认和善后处理。”
沈琬沉吟片刻:“可以。但需谨慎。叶顾问,你与阿King远程监测支援。我亲自带一支精锐小组,从备用检修通道进入,与陆文渊、武胜汇合。”
“沈科,你坐镇指挥中枢更重要。”叶知秋反对,“我和阿King可以……”
“不必争论。”陆文渊的声音忽然插入,他对着符石说道,“外部局势初定,需要沈科统筹全局,防范可能的后继问题。叶顾问和阿King也需要时间恢复和稳固阵法。塔顶这里……”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那个混沌漩涡,又看了看身边重伤的武胜和远处陈景瑞的遗体。
“暂时没有即时危险。我和武胜虽然虚弱,但足以自保,并……看守这里。”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请给我们一点时间。有些事……需要在这里了结。稍后,我们会发出安全信号,再请你们接应。”
符石那头沉默了片刻。
沈琬率先开口,声音严肃:“陆文渊,确认塔顶环境安全?那个能量聚合体……”
“目前安全。”陆文渊肯定地回答,“我与它……有某种联系。我能感知到它的状态。它需要时间‘沉淀’,我们也需要时间……处理同伴的后事,以及思考下一步。”他加了一句,“请相信我的判断。”
叶知秋清冷的声音传来:“我相信你的判断。但务必小心,保持通讯,有任何异常,立刻通知。”
阿King:“持续监测中。能量读数无突变。已标记安全等待协议。”
沈琬最终妥协:“好吧。陆文渊,武胜,你们注意安全。我们会保持最高警戒,随时准备接应。陈景瑞……”她的声音低沉下去,“……请妥善安置。他是个英雄。”
通讯暂时转为静默待机状态,只维持着最基本的连接。
塔顶核心空间重归寂静,只有混沌漩涡旋转时发出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嗡嗡”声,以及两人粗重不均的呼吸声。
武胜看向陆文渊,瓮声瓮气地问:“老陆,你想干啥?有啥要‘了结’的?”
陆文渊没有立刻回答。他扶着量天尺,再次艰难地站了起来,目光缓缓扫过这片废墟,看过陈景瑞,看过残破的石柱,最终定格在那个混沌漩涡上。
“武胜,”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这一路走来,我们见过太多‘诡’,斗过太多‘恶’。南洋的龙王,昆仑的虚影,还有这里的季元辰……他们都很强,走的道路看似不同,但本质上,都试图用自己的‘理’,去强行规训这个世界,或者从它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武胜皱眉听着,似懂非懂。
“陈景瑞不一样。”陆文渊的声音低沉下去,“他算尽天机,知道代价最大,却还是选择了那条最窄、最险的路。他不是为了掌控什么,他只是在‘卜算’之后,选择去‘践行’那个唯一可能的好结果。哪怕代价是自己的命。”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季元辰想当神,当造物主。我们……我们只是想当个‘人’,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守护一些同样为‘人’的同伴,和这片养育了我们的土地。”
“这个漩涡,”陆文渊指向那混沌色的存在,“它吞噬了季元辰的‘神梦’,也吞噬了无数混乱与痛苦。现在,它像个初生的婴儿,或者一颗刚发芽的种子。它未来会变成什么,谁也不知道。可能无害,可能成为新的威胁,也可能……成为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新的存在形式。”
武胜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神变得锐利:“你想……处理掉它?趁它现在‘虚弱’?”
陆文渊却摇了摇头。
“不。”他看着漩涡,眼神复杂,“季元辰失败了,因为他只想消灭‘混乱’,只接受他定义的‘秩序’。陈景瑞成功了,因为他接受了代价,在绝境中找到了那唯一的‘生门’。”
“我在想……或许我们面对这个‘未知’,也可以有第三条路。”陆文渊的声音带着一种探索的意味,“不是消灭它——我们未必做得到,也未必应该。也不是放任它——那是对外界的不负责任。”
“我想试试看……能不能和它‘谈谈’。”陆文渊说出了一个近乎荒谬的想法,“不是用语言,是用……意念,用共鸣,用我们这一路走来,所理解、所坚持的那些东西——对生命的尊重,对平衡的追求,对‘人’之世界的守护。”
“就像我刚才引导它释放能量一样。那不是控制,是……沟通与协作的尝试。”
武胜瞪大了眼睛,像看疯子一样看着陆文渊:“跟这玩意儿‘谈谈’?老陆,你脑子没被炸坏吧?它连个脑子都没有!它就是一团……能量!”
“它或许没有我们意义上的‘脑子’。”陆文渊平静地说,“但它有‘存在’,有‘趋向’,有内部不断演化的‘信息结构’。它吞噬了季元辰的执念、‘源初之眼’的规则、无数诡物的残响、还有地脉龙气……这些信息并没有消失,只是在被重新整合。就像一锅熬煮中的浓汤,食材的味道还在,只是混合成了新的滋味。”
他看向武胜:“我们无法预测这锅汤最终的味道。但如果我们能在这熬煮的过程中,投入一些我们自己的‘调料’——不是去强行改变它,而是让我们的‘味道’,也成为一种它可能吸收、理解的‘信息’呢?”
“你想给它‘洗脑’?”武胜更懵了。
“不。”陆文渊再次摇头,他寻找着更准确的词汇,“是……‘留下印记’。是告诉它,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季元辰那种极致的‘秩序掌控’和诡物那种纯粹的‘混乱毁灭’,还有一种选择,叫做‘平衡共存’与‘有温度的守护’。就像在它的‘信息汤’里,滴入一滴代表我们信念的‘露水’。”
“这听起来更玄乎了……”武胜嘟囔着,但看着陆文渊认真的眼神,他挠了挠头,“不过……你总是有些怪主意,但最后好像都挺管用。反正现在咱俩也打不动了,外面也稳住了,你爱试就试吧。需要我干啥?给你护法?虽然我现在也护不了啥……”
陆文渊笑了笑,那笑容苍白却温暖:“你好好休息,尽快恢复力气,就是最大的帮助。还有……”他看向陈景瑞,“替我……照看他一会儿。”
武胜神色一肃,重重点头:“放心。”
陆文渊再次深吸一口气,拄着量天尺,一步一步,走向混沌漩涡。这一次,他走得更近,几乎要踏入那混沌色光晕的边缘。
他闭上眼睛,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那恢复了一丝的力量中,再次触动那根连接着他与漩涡的、无形的“丝线”。
这一次,他没有传递外界的“景象”,也没有引导能量的“释放”。
他开始“编织”一段“信息”。
不是语言,不是图像。
是一种更加抽象、更加本质的“感受”与“认知”的集合——
是方九霄百年守护的孤独与坚持中,那份未曾磨灭的对“人世间”的眷恋。(源自血脉传承)
是他自己从破妄到抉择,一路见证悲欢离合、诡谲人心后,对“平衡”与“理解”的领悟。(源自自身经历)
是叶知秋叛出家族却携传承归来,那份对“道”与“义”的清醒选择。
是武胜阳刚血勇之下,对同伴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守护。
是阿King以数据驾驭诡物,在理性与玄学间开辟新路的探索精神。
是沈琬以官方身份周旋,在规则内寻求最大守护空间的坚韧。
是陈景瑞算尽天机、慨然赴死,用生命践行卜算的决绝与牺牲。
还有,那些他们在历次事件中遇到的普通人——他们的恐惧、希望、贪婪、善良、在灾难面前的挣扎与互助……所有构成了这个复杂、矛盾、却又真实无比的“人间”的点点滴滴。
陆文渊将所有这些“感受”,提炼成一种纯粹的精神“印记”,一种关于“选择”、“责任”、“共存”、“希望”与“有限却珍贵之温暖”的……“味道”。
然后,他通过那根“丝线”,将这一滴凝聚了众人信念与历程的“露水”,轻轻地、毫无侵略性地,“滴”入了那片混沌翻涌的“信息汤”中。
没有期待立刻的回应。
没有试图改变漩涡的运转。
只是……留下一个标记,播下一颗或许永远不会发芽、也或许会以某种意想不到方式成长的“种子”。
做完这一切,陆文渊的精神力几乎彻底耗尽,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连忙用量天尺撑住。
他睁开眼,看向漩涡。
漩涡依旧在旋转,光芒依旧幽暗内敛,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但陆文渊能感觉到,自己刚才传递过去的那个“印记”,并没有被立刻排斥或湮灭。它像一滴油,融入了那锅浓汤,虽然微不足道,但确实存在于那里,成为了漩涡内部那庞大复杂信息结构的一部分,等待着被未来的演化过程所触碰、所参考,或者……所忽略。
这就够了。
他转过身,蹒跚地走回武胜身边,靠着石柱慢慢坐下,疲惫得连手指都不想动。
“完了?”武胜问。
“嗯。”陆文渊点头,“剩下的,交给时间,交给它自己。”
武胜看着那个似乎毫无变化的漩涡,又看看虚脱的陆文渊,咂咂嘴:“神神叨叨的……不过,感觉你好像又干了件了不得的事儿。”
陆文渊没有回答,只是望着陈景瑞的方向,轻声道:“景瑞用命换来的‘变数’,我们接住了。未来的路,得我们自己,带着他的那份,一起走下去。”
武胜也沉默下来,看向陈景瑞,眼神沉重。
过了一会儿,陆文渊重新拿起通讯符石,注入一丝微弱的灵力。
“沈科,叶顾问,阿King。”他对着符石说道,“塔顶暂无异常。陈景瑞遗体需要妥善移送。我和武胜需要医疗支援。可以……安排接应了。”
符石那头立刻传来回应。
沈琬:“明白!支援小组已就位,正在进入通道。坚持住!”
叶知秋:“阵法已为你们开辟安全路径。能量监测持续稳定。”
阿King:“导航信号已发送至你们通讯符石。预计接触时间:十二分钟。”
陆文渊放下符石,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
他望向头顶残破的穹顶,透过裂缝,隐约能看到外面深沉的夜空,以及……遥远天际,似乎泛起的一丝极淡的鱼肚白。
长夜将尽。
而他们这条由信念、牺牲与选择“连线”而成的路,还将继续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