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的黑暗不再是纯粹的压抑,它开始变得“驯服”。陆明盘坐在角落,周身缭绕着肉眼难以察觉的、冰寒的气息。体内那无时无刻不在的“阴蚀”之痛依旧存在,但如今,它更像是一种背景噪音,一种被他强行纳入掌控范围的、危险的动力源。他的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青灰色,左臂及左侧躯干皮肤的石化感更重,但那狰狞的邪痕被一层更加深沉、更加内敛的黑色煞气牢牢锁住,不再肆意蔓延,只是偶尔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散发出一种被禁锢的怨毒。
他的右手五指张开,指尖处,几缕比发丝更细、却凝练如墨的黑色寒气如同拥有生命的触须般缓缓摇曳。密室墙壁上凝结的厚重白霜,正是这些微弱寒气的杰作。他心念微动,寒气倏地收回,指尖恢复常态,只留下刺骨的余温尚存。
他学会了“引导”。不是驾驭,而是如同与毒蛇共舞,在维持体内脆弱平衡的刀尖上,小心翼翼地借用一丝那沉凝的地阴煞气。这力量阴毒冰冷,无法治愈他,却足以成为他复仇的爪牙。
时机到了。
他推开密室的门,走进外面昏暗的铺子。陈大夫正就着一盏油灯,研磨着某种干枯的昆虫尸体,头也没抬,仿佛早就料到他会出来。
“要走了?”陈大夫的声音干涩平淡。
“嗯。”陆明应了一声,声音因长期痛苦折磨而显得沙哑低沉,“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救你?”陈大夫嗤笑一声,终于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老夫只是不想让那邪门的玩意儿太快把你变成怪物,脏了我的地方。顺便……看看梅老婆子的法子,到底能不能造出个‘东西’来。”
他话语刻薄,但陆明能感觉到,这诡医老者并非全然冷漠。那每日送入密室的药汤,虽不能根治,却实实在在地吊住了他的命。
“无论如何,恩情铭记。”陆明没有争辩,只是深深一揖。他顿了顿,问道:“前辈,可知与我同来的那个少年,水生,他……”
这是他一直压在心底的牵挂与愧疚。那日卡车逃离,水生被留在了镇上,面对那些如狼似虎的追兵。
陈大夫研磨的动作停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那小子……命大,也够机灵。那日追兵没抓到他,后来镇上传闻,有个半大小子,像是中了邪,逢人便说村里有吃人的怪物,唱的是鬼戏……被当成疯子,挨了几顿打,后来……就不见了。”
不见了……
陆明的心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是死是活?流落何方?无尽的愧疚涌上心头。是他将水生卷入了这场灾难。
“他说的……是实话。”陆明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
“实话?”陈大夫冷笑,“这世道,实话往往比谎言更让人难以承受。小子,管好你自己吧。你现在的样子,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陆明沉默。他知道陈大夫说得对。他现在自身难保,前路未卜,根本没有资格和能力去寻找水生。
他深吸一口气,将翻腾的情绪强行压下,化作更深的冰冷与决绝。所有的账,都要算在源头之上。
他没有向陈大夫打听梅姨的去向。那位神秘的老妇人,传授他法门后便如同人间蒸发,他知道,剩下的路,必须他自己走。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充斥怪味、却给了他一线生机的铺子,转身,推开门,融入了外面灰蒙蒙的晨雾之中。
他没有回头。
目标明确——栖水村。
但他没有选择来时的路。他绕开了可能被监视的城镇和主要通道,凭借着体内对阴煞之气的敏锐感知,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指引,专挑最荒僻、最崎岖、常人绝迹的山野小路前行。
他的身体依旧承受着痛苦,步伐却异常稳定。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寒,每一次落脚都轻如狸猫,却又带着一种沉凝的力量。山间的毒虫猛兽似乎本能地畏惧他周身散发的那股非人的阴寒气息,纷纷避让。
他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归乡游子,甚至不再完全是一个“人”。他是从地狱爬回来的复仇者,是一具承载着痛苦与冰冷力量的容器。
昼伏夜出,餐风饮露。他不再需要陈大夫的药汤,体内那脆弱的平衡和地阴煞气,似乎能让他从极阴之地汲取微薄的生机,维持着这具残躯的运行。
七日后,他如期在一处荒山中的乱葬岗停留,这里是另一处阴煞之气汇聚之地,虽远不如落魂坡,却也勉强够他加固体内的封印。引导煞气入体的痛苦依旧,但他已经能够面无表情地承受,甚至在那极致的痛苦中,更加精微地操控那一丝属于自己的冰冷力量。
他的眼神,在一次次痛苦的淬炼和孤独的跋涉中,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硬,如同被冰封的潭水,深不见底,映不出丝毫波澜。
翻过最后一道山梁,熟悉的、被群山环抱的盆地映入眼帘。栖水村,如同一个沉睡的、布满苔藓的伤疤,静静地躺在那里。祠堂的飞檐,在夕阳余晖下勾勒出沉默的剪影。
远远望去,村庄似乎比他离开时更加死寂,连炊烟都稀薄得可怜。一种无形的、更加浓重的压抑感,如同瘴气般笼罩着整个山谷。
陆明站在山梁的阴影里,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遥望着那片生他养他、却埋葬了他父亲、并试图将他也一同吞噬的土地。
他的左臂,在那层黑色煞气之下,那被禁锢的邪痕仿佛感应到了源头的靠近,传来一阵剧烈而兴奋的搏动,与他冰冷的面容形成诡异的对比。
他回来了。
不是以迷途知返的掌灯人身份。
而是以复仇的恶鬼,以掌控阴煞的“非我族类”的身份。
他抬起右手,指尖一缕墨色寒气萦绕,将身旁一块山石无声无息地冻裂、化为齑粉。
夜幕,正缓缓降临。